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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制瑪瑙盞三十套,皆是赤、墨二色;雕漆幾三十張,海棠式、荷花式、葵花式各十;十錦琺瑯杯三十個……”

    應晟暄走進水榭的時候,只見帝明坐在水榭中央,閉目靠在雕花藤圈椅中,立於兩側的宮女輕輕為他打著扇子。他的身側,匠作監王總管手裡拿著卷了幾卷的禮單,不緊不慢地念著。

    王總管看見應晟暄,便住了口,不再念下去,帝明眼睛不睜開,卻開口問道:“出什麼事了?為何不念下去?”

    王總管低下頭,輕聲道:“陛下,暄親王來了。”

    帝明一聽,緩緩睜開眼,看著立於面前一身清簡素衣的晟暄,笑道:“你也是難得來宮裡,正好剛才讓人冰鎮了玉水梨。”他說著,又順手向旁邊一指,吩咐道:“再拿一個椅子來給暄親王。這裡不比朝堂上,別傻站著。”

    晟暄坐下,環顧了四周,輕笑:“依水小憩,可真是悠閒。”

    “哪裡閒了?你看,這不是在復對明日夜宴的器用。”帝明挑眉,向王總管站的地方頷了頷首,道,“繼續念下去。”  

    不等王總管開口,晟暄向前一步,搶先開口,聲音卻還是輕輕淡淡的:“臣弟在路上遇見樂大人了。”

    帝明愣了愣,眉一挑,卻迅速恢復了臉上的笑意:“哦?樂大人說了些什麼?”他一邊說著,方才僵在空中的手也順勢放了下來,用銀叉叉起一片梨放入口中。

    “什麼都未說。”晟暄掃了一眼站在一邊的王總管,嘴角動了動,又道,“可正是什麼都沒有說,臣弟才知道他要說什麼。”

    正對上應晟暄仿若不經意掃來的目光,王總管虛胖的臉上浮出一絲尷尬的笑。剛才帝明和內閣首輔樂徵爭執時,他亦在場,也知道君臣爭執的緣由。於是,他識相地上前一步雙手奉上禮單,開口道:“陛下,這禮單還煩請您親自過目,臣還是先回匠作監仔細核一遍明日夜宴的巨細,要是還有紕漏,也來得及立刻補上,以免再勞您過問那些個雜事。”

    “你帶人下去吧。”帝明說著,又看見立在水榭周圍的侍女,一拂手,冷冷道,“你們都下去吧。”說罷,他轉向晟暄,揚起眉,開口道:“我知道樂徵什麼都沒有對你說,他不會讓你知道方才的爭執。不過,你還是來找我……呵呵,你可真是聰明,自己知道要來規勸我。”帝明扔給晟暄一本奏章,眼中含著慍怒,“你看看!你看看他們都說些什麼!”  

    晟暄翻開奏章,那竟然又是一份聯名的摺子,他匆匆掃過便知道依舊是勸帝明儘早封長子為東宮、不要鋪張為第二子的生辰破例賜宴的。然而,他看見齊整簽上的名字,卻不由一愣——其中不僅有世族將門,還有不少寒門出身的文官,不過幾個月,竟然到了如此地步。晟暄心中焦慮,道:“明哥,如今國庫已虛,這你是知道的……”

    “不錯,我是知道!我如何會不知道!從父王的天和年間就國庫已經有虧空了,說什麼盛世,不過是個空架子!”帝明冷冷哼了一聲,“建平初年我就想派人著手去討還這些虧空,但一筆筆都是放出去收不回來的債,而且幾乎無人不欠債!你讓我如何去討,枝枝節節牽扯那麼多,你讓我派誰去討,誰有這個本事討回來?”

    “我可以……”

    晟暄剛開口,帝明便阻止道:“別!我這個‘立異族番女為妃’、‘驕奢’的國主,沒這個福分勞你的大駕!”

    “為何說得這樣輕賤?那些誹謗的讒言,明哥你何必當真?只要身正……”  

    帝明擺了擺手,語氣軟了些,輕聲道:“我的確身不正,但我如何正?總有偏私之心,何況托婭的確是最得我心的,我多寵她一些,本就是應該的,何必總和北邊的戰局聯繫在一起,偏說她是個北陸蠻女!托婭現在雖然貴為王妃,但畢竟母以子貴,若不給那個孩子任何封號,她一個北陸女子,在西瀾只能看人臉色!我變不了全局,那我至少要把我能夠保住的都給她!你不懂……”

    “要是這樣,托婭她豈不更難在群臣面前立足?明哥,這次是你太過奢華了,不僅專為這次夜宴新制器用,又暗令滄浪城的裘大人為你找什麼舞女……簡直像要把西瀾存心敗掉……”

    聽見“存心敗掉”四字,帝明的面前不禁浮現出方才樂徵那張蒼老激憤的面龐,不由向著晟暄叱道:“你終究忍不住這件事了,我就知道你不會就單單上一個密折給我,如今到底是當著我的面提出來了!我讓你去了一趟滄浪城,如今你倒也要學著那些上摺子的人沽名賣直了!你還是少來管我,輔佐昏君,是你虧了,你也犯不著這樣!”

    晟暄臉色即刻一變,嘴角不自覺地抽了抽,攥緊了手:“犯不著?當初滄浪城,你也犯不著用續命之法救我,免得落到如今這個局面!”  

    “你可知道,為何你碰到樂徵,他不同你說這些事,也不提讓你勸我?”帝明頓了頓,看著晟暄的目光狷隘玩味:“他是怕你不顧一切來幫我,他想留一個乾乾淨淨沒有趟過混水的人!倘若日後我不是國主了,你這個現今血脈最高貴的親王還可以繼位,而且把這個位子坐得名正言順!”

    “要是我真想要這個位置,何必等到今日,何必由你失盡人心坐以待斃,何必……”晟暄的聲音突然戛然而止,仿佛奏出激越武曲的琴弦被人刻意拉斷,“明哥你不信我,我也無話……”說罷,晟暄不顧禮節,決然地向外走去。

    “等等!”帝明叫住晟暄。

    晟暄的腳步停了停,卻不回頭,亦不說話。

    半晌,還是帝明先開口:“上次我讓人送到你府上的那張治咳嗽的偏方還奏效麼?”

    似是無關緊要的一句,晟暄聽見,卻嘆了口氣,先前一直攥緊的手指緩緩鬆開,回過身去,輕聲道:“奏效的。明哥你也知道奏效的,否則不會特意讓人送到王府上。”  

    帝明避開晟暄澈然如水的目光,低頭笑了笑:“你回去罷,你說的我都知道。”

    晟暄點了點頭,終於又向外走去,卻道:“總是明哥你的口氣先軟下來……”

    帝明疲憊地靠在椅背上,眼角餘光瞥到晟暄素潔的身影遠去,突然感到一些恍惚。

    那是少年時候,在一場如今看來無關痛癢的爭執後,他看著生氣走開的晟暄,卻隱隱後悔自己說出口的狠話。凌風樓的司馬先生見狀走來,望向著晟暄的背影,笑了笑,道——明殿下,你一生的路途中所要面對的最大的困難,莫過於同自己血脈中那份驕傲、尊嚴、志向一模一樣的驕傲、尊嚴、志向,那個時候,必然有一個人對一個人錯,若是你錯了,你會不妥協?

    從宮中出去之後,樂徵執意要順著盛平街走走,便只帶著幾個侍從,緩緩步行著。街上的喧譁,在他身邊風一般吹過,他隔著灰綠的青柳,回望了不遠處的王宮,想到身在其中的年輕國主,不由搖了搖頭,重重嘆了口氣。

    他是西瀾的老臣,也是看著帝明和晟暄長大的長者。然而,他從來都未想到,從前那個神采飛揚的應晟明,有朝一日,會露出那樣陰沉尖銳的目光,面對他代遞上的奏章,冷冷哼出一聲“沽名賣直”。這個詞,究竟是什麼時候出現在帝明腦中的,也許,這還是自己從前在凌風樓奉命教授兩位王子時,教給他的。  

    然而,方才在宮中看見晟暄逐漸遠去的背影,樂徵不由有些恍惚。他從前沒有仔細觀察過這兩位王子,卻在今日突然有了比較。不斷奔來逝去的時光讓他們有了區別,抑或是那高處廟堂的陰影也為他們著上了不同顏色——一個溫潤雪白,另一個華麗陰鬱。如果當年上一位國主立了另一位為儲君,結果又不知會如何。當時以為是一樣的,但或許,不會像如今這般操心吧……

    “樂大人。”

    那聲音輕快明亮,樂徵循聲看去,前方騎在馬上的,正是一身深青色常服的齊沉息。齊沉息在樂徵面前下了馬,行了見長輩的禮。

    “你是去找陛下的?”樂徵問罷,又開口想說什麼,然而,緊接著又皺起了眉頭,蒼老的臉龐上歲月鐫下的皺紋益加清晰深刻。

    齊沉息點了點頭,看見樂徵凝重的神色,又問:“樂大人,您有心事?我在凌風樓讀書的時候,也算是您的學生,若是能讓我知道的,您不妨直說。”

    “我沒有什麼心事,只是……唉……這時光過得真快,當年,你們三個在凌風樓最是出挑。暄殿下還聽話些,你總是跟著陛下花樣百出,那個時候,我記得陛下都只有這麼高,天不怕地不怕的。”樂徵說著,用手比到自己胸口的位置,眼中浮出一絲懷念,伸手一捋銀須,嘴角勾起一抹略顯苦澀的笑意,“一晃眼,你們現在一個個都長得這樣挺拔了,我也老了。不說這些不說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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