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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帝明同樣封自己為將軍,預備親征。朝臣反對國主親征這一點,也和從前一樣沒有變化。這個詔令一經頒布,整個朝堂一片譁然,帝衡出征是正處盛世,而如今卻是應氏西瀾的危急存亡之秋,怎麼能夠容得帝明隨意對待邊關戰事。

    喧譁沸騰中,除去再次冷眼旁觀的帝明,只有一個人是巋然不動的——應晟暄。他站在朝臣的最前列,墨色到菸灰的的親王常服從深至淺一層層寧靜沉重地垂下,隱隱顯露著最內層袍服上堆繡的五爪金龍。他依舊溫雅端和,那些議論,仿佛流水一般經過他的身側,他還是帶著那抹淺笑,碧藍眼眸正對帝明從玉階之上投下的充滿諧謔笑意的目光。然而不知為何,應晟暄的目光中,卻帶著一絲少見的悲憫的意味……

    ——就當朕是為讓暄親王乘此機遇登上國主之位好了。

    鄂函看見應晟暄的瞬間,突然想起帝明在御花園中說的話。然而,他越發迷茫了,想不明白帝明為何會一意孤行帶兵親征,令他更加驚訝的是,帝明為何不感到憂慮,成者為王敗者寇,面對成寇性命不保的可能性,為何帝明更本不害怕——他究竟從哪裡來的勇氣,或者說……自信。  

    不僅鄂函和朝臣想不明白,當消息傳出宮牆,整個幽都也沸騰了。整個西瀾都幾乎沒有人知道,帝明這麼做,難道真是因為應氏祖先的熱血在冷卻淡薄了那麼多年之後,重新在應氏一門的繼承人體內熊熊燃燒;還是他將一貫以來故意同朝臣作對的更加深化,甚至不顧國難當頭。

    建平九年八月三十,帝明封齊沉息為征北統領,又依八月二十夜宴所言,封卓忘機為右副統領,秋澈為左副統領,領了十五萬人馬,向北進發。

    出征的那一日,碧空萬里,是一個秋高氣慡的好天氣。

    人馬從盛平街上經過,兩側百姓夾道歡送,在路上拋灑顏色鮮艷的花朵。葬禮或是婚禮,離別或是重逢,這從來都帶著雙重情感的儀式。

    古來征戰幾人還……

    幽都北邊玄門直直敞開,甲冑綿延,反射的日光直逼入眼;佩劍長矛隨步調輕聲作響,倒也匯成一片鏗鏘。旌旗蔽空,最醒目的,便是黑底上繡著銀邊繯鳶花的王旗!

    帝明身著金甲騎在戰馬上,雙眼直直向著前方,仿佛沒有一絲對於幽都的留戀。應晟暄與他並駕齊驅,直到玄門城樓下,才停了下來。兩人紛紛下馬,各自接過一杯不知是甜是苦的酒。  

    “小暄兒,你是希望還是不希望我回幽都?”帝明突然開口問道。

    “哥,我等你回來。”晟暄說著,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帝明笑了笑,同樣將酒一飲而盡,然而,他什麼都沒有說,亦沒有點頭,只用力拍了拍晟暄的肩膀。隨即,他翻身上馬,兩腿一夾,催馬向王旗而去。

    那一刻,所有的士兵紛紛跪下山呼萬歲,晟暄看著帝明英武的背影,卻緩緩低下頭去。他知道,那和一個衝出囚牢奪路而逃,其實沒有多大的區別。他知道,自從滄浪夫人走後,帝明是怎樣憎惡著幽都——這個地方將他一生的幸福貪婪地吞噬,再開出一片偽飾艷麗花朵,為增添自己一抹名為“權利”的懾人容光!

    雪莽原(二)

    十五萬人馬出了幽都,一路北上。黑底銀繡的王旗在風中招展,其下,涌動著盔甲利器閃爍的光芒。披堅執銳的士卒腦中,浮華都城的印象越發模糊,逐漸加緊的風沙硬是將零散的小事琢磨成最刻骨銘心的記憶。就好像是曾經青梅竹馬的戀人,縱然並非真的那樣美麗,至今回想起來,卻依舊笑著說那是終生的牽掛——一口咬定,沒有片刻遲疑。幽都角落中骯髒的水渠、半夜偷偷出來的乞丐、掀起街上塵土的跋扈馬車……此刻,這些消失殆盡,腦中只沉澱下黃昏時候的紫秋羅,幽幽地開在街畔,故作害羞地吐出一絲絲芬芳馥郁。  

    突然又一陣狂風,挾帶著沙粒掃過行軍隊伍。秋澈儘管已然眯起了眼睛,卻還是遲了一些,只好把韁繩歸到右手中,放慢速度,左手輕輕抵著眼角,好讓眼淚快些將沙子衝出眼眶。

    “眼裡進沙子了?”一側,卓忘機催馬上前與秋澈並駕,邊說著,邊遞出一條雪白的面紗笑道,“還是戴上這個,免得到時候,連敵我都分辨不清了。”

    秋澈吃了一驚:“這怎麼……”

    “小歡兒專程請人用雪蠶絲織造的,說是路上風沙大,一定要給‘秋澈姐’。難得這小丫頭有這番心思,你不拿,我便替你收下了。”

    秋澈猶豫著,卻依然沒有伸手接過這精細雪白的織物。

    面紗本是西瀾女子最普通的飾物,在幽都,名門世族的待嫁女子上街時,都帶著面紗,以便掩去濃艷的寶石光彩和美麗的妝容。根據出身不同,面紗的質地也不同,其中,又以素潔無匹、輕軟薄韌的雪蠶絲為最上品。

    然而,秋澈是將門之後,自小被當作男兒一般教養,大些之後,又供職北衙雲峴軍。儘管她出身世族,卻對這些飾物沒有多大講究,穿慣了武將常服,束慣了頭髮,每每換回女子的裝束到覺得有些奇怪。因而,當她出發前去親王府辭行,尚歡將面紗給她時候,便以不合適行軍為由,推謝掉了。  

    見秋澈還是不接過面紗,卓忘機收起了臉上常年掛著的諧謔笑意,直直看進秋澈碧綠的眼眸,目光堅定:“你不要擔心帶上面紗,被蠻人看到搶回北陸做侍妾。萬一那樣,我便會將你搶回來,不惜一切!”

    秋澈目光一亮,卻立刻低下頭去,只讓人看見嘴角浮出的一絲微笑:“忘機,我記得那天在親王府,你就說過這句話了……只是這次多了‘不惜一切’四個字。”

    卓忘機微愣,乾脆將手中雪白的織物扔到秋澈懷裡,笑得剔透明亮:“快拿去!打完仗回去以後,要是臉皮變得和這沙地一樣粗,有你哭的時候!”

    秋澈放心地將韁繩交給卓忘機,笨拙地雙手帶上面紗,望向空中時,卻孩童一般微微驚呼:“你看,雪!”

    九月初,正是幽都楓花如火的時節,而毗鄰雪莽原的地方竟然飄起了細雪。冰涼晶瑩的小雪珠落到秋澈的掌心中,卻在她遞給卓忘機看時,悄然融化了。

    “離雪莽原不遠了。”卓忘機看著灰濛濛的天空,眸底沒有秋澈那樣的驚訝。他搖了搖頭,仿佛是藉此驅散在腦中盤桓多年的記憶,淡淡道:“十一歲之前,我生長在這裡,如今,終究又回來了。”  

    雪莽原在西瀾北,只需一個名字便足以讓習慣炎熱天氣的西瀾人面露難色。因為北面屏山的阻隔,即便是北陸,也沒有如同雪莽原這樣的酷寒。如“雪莽原”三字所述,那正是終年皚皚一片的荒涼之地。那裡沒有四季之分,蒼茫之天上,灰渾的日光透過雲層照射下來,卻漫不經心,沒有半點溫暖。每年五月中到七月末算是雪莽原的暖季,氣溫略略上升,戈平河上的冰層“咯吱咯吱”脆脆地響,墨綠的苔蘚首先從融去積雪的漆黑岩石上顯露出來,然而白色逐漸退去的貧瘠土地上剛探出嫩綠的糙芽,便又立刻被八月末開始旖旎的細雪輕輕蓋上。這片苦寒的土地上,沒有屯民,只有犯重罪的流放犯,和三兩隻以死屍枯骨為食的禿鷲。

    建平九年九月十一,十萬雲峴軍和五萬禁軍抵達戈平河畔的嘉遙關。凍硬的旗幟在城樓上搖晃,仿佛下一刻就能夠同旗杆一起斷裂下來,這座灰黑色的關城突兀地立在茫茫雪原上,堅守甚至炫耀著它的孤獨。

    厚重的城門在緩緩升起,帝明和身後黑底銀繯鳶王旗進入城內的一刻,人群中霎時爆發出狂瀾一般的歡呼,響遏行雲。面對突至的激情,帝明震動了,他看著兩側夾道而立的人們一張張被雪莽原的風雪吹得枯黃的臉龐,將韁繩並於右手,緩緩揚起左手,吸足氣,高聲喊道:“雄關仍在!西瀾不敗!”那是無法抑制的衝動,亦是少年時代的激情突然迸發,輕狂張揚,聲勢浩大。這一刻,沒有了狷隘、陰鬱的帝明,人們只看見金甲下堅毅俊朗的國主,仿佛百年前的帝衡再臨人間,為這座孤獨的關城注入虛無卻實用的希望。  

    當日,帝明一聽說嘉遙關與戈平關失去了聯繫,便立刻令雲峴軍副統領秋澈帶一支人馬去不遠處的戈平河渡口探看。秋澈回來的時候,已是黃昏,她強壓著胸口翻騰的血氣和噁心,前去帝明的處所復命,走進議事處時,腳步虛浮,面色蒼白。

    帝明看了眼年輕的女將,挑眉道:“這樣經不起風沙寒凍,當初卻堅決請命,不愧是秋家的女兒,秉承了秋氏一門的眼高手低。”

    坐在一旁的卓忘機眼見秋澈不動聲色卻更加要緊牙關低下頭去,感到一陣憤怒、不平,剛想站起來理論,卻被齊沉息按住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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