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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伍禾毫不遲疑地欺身上前,剎那間又閃到她身後,一手抓住她蜷成拳的右手,另一支手臂卻死死扣住她脖子。她看見一盞燈的火苗被疾速的氣流割裂,碎成兩縷、四縷,然後,輕悄地滅了。她的肩膀上突然一陣疼痛,伍禾手上再一用力,她只覺得自己像那盞燈一樣,仿佛立刻就要被無法抵禦的強壓夾碎。
“如果……如果你殺了我,暄兒……他……”帝明緩緩說著,氣息破碎,臉上卻帶著令尚歡心驚的似笑非笑,“他也會同死!”
晟暄會與帝明同死,一瞬間,這個念頭不禁讓尚歡氣息一滯。她回神的時候,手中的小瓷瓶已被伍禾奪走。她只聽耳邊一句“公主,得罪了!”,便覺得後頸一痛,眼前一黑,天旋地轉。恍惚間,她看見釵環、簪花委棄一地,烏沉沉的長髮盡數散落下來,她的嘴角終於在失去知覺前扯出一個自嘲的笑——這般模樣,哪裡還有什麼公主的影子,不過一個將死之人罷了……
之後,一夜亂夢,卻始終不見有人沖入澄凝宮將她監禁。
“公主,公主……”蘭汀柔聲喚著,輕輕撫上尚歡的頭髮,“我還讓膳房做了黑米糰和紫雲糕,他們答應著馬上就會和藕粉一起送來。公主,奴婢先來服侍您梳洗。”
尚歡“嗯”了聲,直起身子,讓蘭汀為她披上晨衣,扶住她的手坐到妝鏡前。
蘭汀看見尚歡的手腕上,那些指印的顏色已經淡了下去,卻依然不動聲色,一如既往與尚歡說著離開數十載的家鄉中亦真亦假的趣事。然而,尚歡只是輕聲答應著,全然沒有從前在王府中時眼中流露出的好奇。從爻玄關一路回來,蘭汀便發覺尚歡的話少了許多,然而,又是在這一夜之間,她仿佛又變了個人,渾身上下再沒有一絲活物的氣息。
天未亮時,帝明身邊的禁軍侍衛伍禾親自將尚歡送回澄凝宮。昏黃的燈火,首先照出虬髯軍漢神情凝重的深碧色眼睛,而後,是他懷中被火蠶絲密密織成的黑底暗花繡金披風緊緊包裹的人形。驀地,一隻蒼白得幾近透明的手從暗色里垂落下來,掉進另一片同樣漆黑的夜色。“公主醉了,寸步難行,陛下吩咐我親自將她送回來。”伍禾的聲音沒有起伏,似是訴說再平常不過的事實。蘭汀會意,摒退左右的小宮女,向伍禾一點頭:“伍大人隨我來。”伍禾知道蘭汀的資歷,也不再多解釋什麼,跟著她進到內室。他將尚歡平放在床上,道:“陛下還吩咐了,要姑姑守著公主。”他說罷,行了一禮,即刻便轉身離開。蘭汀走近,看見那個曾經神采飛揚的少女,人偶似地無聲無息。尚歡泛出青白顏色臉龐,整個深陷在漆黑的斗篷與散亂開的長髮中。蘭汀看著眼前一切,不禁伸手捂住口——此時的尚歡就好像家鄉傳聞中在海祭時投下水的人,他們的手腳先被人綁住又被海藻纏住,儘管看見了頭頂的光亮卻動彈不得,大聲呼救也只有一串串浮上水面的汽泡,最終他們只能徒勞地在水中掙扎,沉在恐懼與絕望里慢慢溺斃。“死……不要……暄……”突然,雜亂破碎的囈語從少女幾乎沒有血色從唇中吐露出來。她的睫毛時而顫動,秀長柳眉緊緊蹙在一起。
蘭汀忙放下層層帷幔,搖了搖頭,輕輕太息。她畢竟在宮中待過二十年,自從晟暄成年搬出王宮之後,才跟隨著到了暄親王府。然而,她從沒有忘卻宮女的本分與適時的沉默。如今,她雖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卻隱隱知道一定出了大事——那件事,不可言說,甚至不能過問。
尚歡展開雙臂,順從地讓蘭汀理好腰間的錦帶,卻突然毫無預兆地開口:“姑姑,我昨晚沒有醉,你知道的。”蘭汀的手停了停,抬起頭,笑道:“公主是醉了。只有醉了的人,醒過來才會這樣說。”尚歡嘆了一口氣,想再說什麼,卻被屋外一聲尖細的“國主駕到”打斷。話音落時,她不禁一顫,手不自覺地抓住蘭汀寬大的袖擺。“你們都先退下吧。”帝明吩咐著,緩步走進內室。蘭汀最後一個走出房間。她看見尚歡眼中多年未曾出現的驚恐與憎恨,但她只能悄然掩上門,在暗中不為人知地輕嘆一聲。帝明自顧在桌邊坐下,灰藍色的眸掃了一眼桌上食盒中冒著熱氣的幾樣精緻點心,隨口問道:“還沒有用早膳?”見尚歡不回答,他輕笑著雙指捻起瓷碗中的小勺,在透明黏稠的藕粉里攪了攪:“到底身上也流著中州人的血,喜歡吃這東西。不過在西瀾,藕粉可不多見。如果不是他從前在寧妃那裡吃過這個,特意尋來給你,恐怕你九年裡也不會養成這個習慣。”
尚歡低下頭,緊抿著唇,只不說話。帝明的意思,她早已明白,那個溫雅的年輕王公可以帶她離開惡夢與欺詐,可以用溫暖的掌心攏住她冰冷的手指,然而,他固執地將她閉於心門之外。帝明伸出食指扣了扣桌面:“過來坐下,朕有話說。”“為什麼不殺我?是我下的毒。”尚歡依然站在原地,語調中沒有起伏。“我答應過兩個人,絕不會動你。我知道,天底下想要我死的人數不勝數,要我死的緣由也千千萬萬,但我絕不擔心你會再對朕動手。”帝明說著,站起身,一步步逼近尚歡,眼中帶著一絲叵測的笑意,“因為朕死了,晟暄也會同死!”尚歡呼吸急促,退後半步撞上內室中央的屏風,卻隨即冷冷道:“你竟會拿血脈相連的兄弟的性命威脅我。帝明,你瘋了。”“瘋了?哈哈哈哈!”帝明突然高聲大笑,洞天徹地的明亮目光底下襯著傲慢張狂,他緊緊盯著尚歡,讓她無處可避。
“朕登基九年,這些年,天底下所有人心裡都這樣想,但敢當面這麼說朕的人決不超過五個!不錯,朕是瘋了!但是,朕沒有拿晟暄的命威脅你!你真以為我不知道秋家那些事情之後,你有多恨我?若不是為了讓晟暄明明白白知道,你為了他什麼事情都願意做,我也不會動那杯下了毒的茶水。無論發生什麼,我絕不會害他!你想知道原因?好,我告訴你,因為小暄兒是我的影贅,我也是他的影贅!為何每次他身上不舒服,我都會讓人捎來的方子?為何那些方子偏偏又都是對症而下的?就是因為,我們的命早已連在一起,互為影贅!”“影贅……”尚歡呢喃著,眼中顯出迷茫的神情。
那雙灰藍色的眼睛中,陡然浮出些深沉的顏色:“如影隨行,贅附於身,以此血軀,承彼禍難。影贅是西瀾麟趾一門最隱秘的密術,甚至是麟趾一門,都是傳承自上古時代的頂尖密術世家。據說,他們是麒麟神流落塵間的血脈。無論如何,這個家族的人,的確流著不一般的血,憑藉這一點,他們能夠判斷出國主最合適的繼承者,而後,締結誓約,成為這位國主的影贅,為國主承擔下所有病痛,直至最後為國主而死。所以麟趾一門最為正統的一支里,從來沒有人得以善終。”
尚歡冷哼一聲,又道:“麟趾一門的人,原來真有麒麟神的慈悲心腸,個個都自願成為影贅,代替國主不明不白地喪命。”帝明全然不理會尚歡言語中的譏諷,不急不緩地繼續說下去:“麟趾一門的存在,一直都是為了國主之位,原本就只有歷代國主知道這個秘密。你以為一紙詔書就能讓西瀾的世族無話可說?這一紙詔書只有加上了麟趾一門的血印家徽才有效,不僅如此,國璽上也加載了術法,只有當新國主的影贅用自己的血在上面寫下新國主的名字後,新國主才能夠拿起它。頂尖的密術師,總不免為一股勢力所利用,投靠西瀾王族能保得榮華富貴,又能遠離塵囂,付出的代價不過是一代一個影贅的性命,麟趾一門上下都不會反對。麟趾一門的正統繼承人,與王族中人一同長大,便於日後與儲君締結誓約。說是誓約,其實也只是兩家之間鮮血淋漓、盤根錯節、卻也掙脫不掉的羈絆。”“有麟趾一門,你又怎會都是影贅,暄哥哥又怎會是你的影贅?”尚歡嘴角抿出冰冷的一線。“你本該明白這件事,那天你在。”帝明望定了尚歡,眼中突然帶上了料峭寒意,“九年前的上元夜,你在場。而且,我和晟暄之間的誓約也與你有關!”尚歡不禁一顫,腦中的弦突然崩緊,那天夜裡,她撲入晟暄的懷抱,而後,聽見不過十七歲的他說了那樣一句話——“我想要哥一個誓言……同樣,我也會給你一個誓言。”當時,不過八歲的她只隱隱覺得異樣,決計不會想到,這個誓言中亦屬付出亦屬回報的,竟然是彼此的性命;而她更不會想到,在這個誓言中,她的位置,舉足輕重!
帝明緩緩踱回桌邊坐下,目中凌厲的光芒,如同飛翔久了的鷹隼,終於暫時停歇下來。他嘆了口氣:“你以為,無論我做什麼都一直得不到世族的承認是為什麼?因為父王的影贅死後,我沒有與麟趾一門中的任何人締結誓約,繼位詔書上沒有麟趾一門長老的血印家徽。其實那些世族不知道,換作晟暄也是一樣。我們親眼看見父王的影贅突然跌倒在凌風樓里,七竅流血而亡,他是代替了父王被毒殺的!這個人就是從我們幼年就教我們詩書的太傅,他的名字叫做司馬衍。這種羈絆,糾結得過了,簡直可惡!所以,我和晟暄在那個上元夜,用分血咒轉承了麟趾一門最正統血裔的血,沒有人知道司馬衍還有一個女兒……我說過,我答應過兩個人不會動你,一個人是教養了你九年的晟暄,另一個則是給了你的父親司馬衍。歡兒,你本該是影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