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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辰妃為上代西瀾國主誕下一名王子後,失血過多,旋即西歸。應晟明便是在從小沒有母妃的環境下逐漸長大。儘管他是長子,卻不常見到國主,撫養他的辱母無數次告誡他,切忌張揚,然而應晟明卻繼承了來源於他母親的驕傲。居於深宮,幼年喪母,又無權勢顯赫的外戚可以依靠,或許,應晟明能夠順利成長,甚至登基成為如今的帝明,都應該歸功於那樣驕傲獨立的脾性,和環境賦予他的爭取一切的願望,以及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決心。

    如今回想起來,帝明都不會忘記,若不是出身寒門的大多數文臣為了與世家貴族相抗衡,以便求取他們自己的高位,根本不會將他這個虛有的王長子放在眼中。即便在出身寒門的官員中,也很少有人,是真正因為他是“晟明”而與他親近,而是因為他是“應晟明”才和他交善。這樣的舉動,如同下注,一旦出手,便是想要用籌碼換取更多的利益。

    可是,他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利益,卻在不知不覺中,被重重堆金刺銀的錦緞包裹掩蓋,在臣子的勸諫中消磨殆盡,悲哀地成為一個理應壓抑自我的西瀾國主。

    西瀾國位於整個虞央的西端,傳說中,曾是碧落諸神的塵間下都:崑崙虛。西瀾人都相信那則自古流傳下的神話:諸神創造虞央後,便立刻重返碧落,再不現於世間,然而,一位麒麟神卻執意留下,與地上人類一同建立了名叫西瀾的國度,佑護這片土地和代代西瀾的國主。根據傳說,西瀾國主都是麒麟神挑選出的,受到神的佑護,只要他們端坐在金殿之上,便是麒麟神的塵世代行者,和麒麟神一樣值得敬畏。  

    然而,西瀾國主的地位僅限於此,與其說是國主,還不如說是一個精心設立的擺設。他所要做的,其實就是按照內閣臣子的意見批覆各地各處的奏章,用他與生俱來的地位,為程式化的枯燥議案賦予神秘的權威性。而內閣臣子需要的,也不是作為一個“人”的國主,對於他們而言,國主只需要維持自身的德義並勤勉處事,壓抑住一切能夠和塵世接連起來的愛恨慾念。

    帝明登基的前四年,其作為足以讓他被稱為一個勤勉的國主。酷暑時候,他親自率領百官前去祖廟為百姓求取秋日豐收。這場祭祀,先後幾名官員因中暑而不得不提前退場,但他卻還堅持步行來回。

    然而,世族和整個寒門出身的文官系統,從來都不會歇止明爭暗鬥,即便帝明登基並為政勤勉這件事,也不能為之畫上一個句號。帝明的勤勉,僅僅被公式化的堆砌詞藻高頌一番,逐漸地,他面前,呈上的奏本都成了參劾的內容,相似的對象。

    帝明從來都不是一個甘願被擺布的人,面對這樣明顯的權力爭鬥,他若是想藉機真正將整個西瀾控於掌中,便不得偏向任何一方,於是,便不批覆任何關於參劾官員的奏章。

    而可悲的是,一旦他被人錯覺出絲毫倦怠,先前四年的勤勉也便從此銷聲匿跡、不被承認,好像突然間,所有人都刻意將這些事情忘記了。而帝明,也仿佛在突然之間,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再不每月定期召集所有幽都官員進行朝議,反而一味放縱自己浸身聲色犬馬。  

    醉酒之後,即便神色迷離,腳步虛浮,人卻總能曉得自己最真的慾念。儘管至今九年的王者生涯中,最近的五年極盡奢靡,帝明還是從各種渠道得知或者猜測到世間發生的一切。他藍灰色的眼眸,總在表露的漫不經心或者暴戾的光芒之後,深深藏著一種洞天澈地的清明光華。

    從登基開始,最叫帝明悶煩的,恰恰是他有意有心重振西瀾,卻無處無時可以施行政令的不甘;以及明明知曉繁華底下死死壓住了血淚和災難,身邊卻偏偏無人可用無人可信,自己終究無能為力的不安。

    這時,立在門外的侍衛極為恭敬地敲了敲門,道:“陛下,禁軍統領齊大人求見。”

    “讓他進來。”

    齊沉息推門而入。九年時光,當年鋒芒畢露的俊秀少年終究不再鋒芒畢露,舉手投足之間更為沉穩。帝明看見他,擺了擺手,習慣性地免除了臣下覲見國主的所有禮節,又伸出食指向著門的方向虛虛一划。齊沉息會意,一點頭,轉身重又闔上了門。

    “早晨朝議上的事,你都看見了,怎麼想?”帝明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擺弄其書案上的一盆南天竹。

    “有一句話,不知講出來是否妥當。”  

    帝明看著齊沉息猶豫不決的神色,臉上略有慍色,卻仰天一笑,道:“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不慡快了!有什麼好顧慮的!有話你只管說,總比那些‘祖制’、‘禮法’要妥當得多!”

    齊沉息略一沉吟,道:“陛下何苦在朝堂上故意與那麼多人作對……”

    “不是朕和他們作對,是他們和朕作對!”帝明打斷齊沉息的話,霎時憤怒起來。“啪”地一聲,剛才在指間把玩的枝條應聲而斷。他將斷枝隨手向地上一扔,道:“我沒有那麼能忍!既然他們一直用‘不妥’‘不合祖制’的話來搪塞,不讓我施行政令,那我又何必讓他們的如意算盤打得滿滿!誰都不能稱心如意,這倒最好不過!”

    齊沉息劍眉一挑,恨恨地開口:“你現在對我怒火衝天有什麼用!”言語間,他拋開了所有對少時玩伴如今身份的顧忌,其中七分惱火,剩下三分,則是憂慮。

    一時間,兩人都不再說話,背向站立著,竟都是在生悶氣。然而,對於他們中的任何一人,這樣的氣終究是不會記恨的,因為那是最親近的同伴間最徹心徹肺的口無遮攔,比起那些巧言令色,早已多了萬萬千的真摯。  

    “沉息,那名刺客的事你追查得如何了?”沉默許久之後,帝明終於首先開口,卻換了一個話題。

    “果然是進了幽都以後重新編入海西府督府侍衛的,而且,是通過了左扶風秋昌大人的審核批准。”

    “秋昌的女兒現在是在北衙雲峴軍中當副統領吧,當年好像也是太后舉薦的人物。這樣看來……”

    帝明沒有說下去,卻神色凝重,十指不經意間死死絞緊。他最擔心的一點終於發生了,離氏家族終究不會輕易善罷甘休,他們在尋找各種機會,甚至主動出手製造各種機會,讓帝明陷入窘境,然後,又再尋機逼迫帝明讓位。然而,他擔心的原因卻不是世族妄圖借逼宮重振自己勢力的可能,而是應晟暄。雖然帝明在心底里是相信自己的王弟的,卻依舊會想到,作為離太后的親生兒子,應晟暄是不是早已知曉那場刺殺或者今日朝議的局面……

    “先不管那些世族的打算如何,這次,我還是讓小暄兒當欽使去西海府。”

    齊沉息輕輕“嗯”了一聲,似乎從帝明眼中看見一絲疑慮,便沒有再多說什麼。  

    “我能信的人不多,你是一個,他也是一個。你去,我便要擔心幽都的局面,所以我必須讓他去,而且,我沒有理由不相信小暄兒的為人!”帝明淡淡開口,最末一句加重了語氣,像是要讓齊沉息放心,卻又更像是說服自己,消除那一點點逐漸生長出來的戒心。但他知道,他必須相信應晟暄,假使他連“小暄兒”都不能信了,那麼他面對的,必將是無盡深淵。

    登基九年,能夠維持如今的局面,明面上他依靠的是掌握幽都兵權的齊沉息,暗地裡卻有賴應晟暄。對於帝明來說,齊沉息仿佛就是與他自己同樣熾熱明亮的烈焰,他們之間爭執不斷,然而,每次爭執的結果都是兩簇火焰撞擊後歸於新生的平靜;而應晟暄則如同冰冷無波的靜水,在他怒火未起之時便清冷冷地緩緩澆滅星星點點的火苗。

    三人連同眾多世族子弟在凌風樓讀書時,太傅司馬衍曾經看著這三個神采飛揚的少年,感嘆道:“不知你們三人一起,能夠創造出何等壯麗輝煌的偉業,能夠修建起怎樣的西瀾。”

    那個時候,年齡最長的應晟明向另兩人驕傲地一笑,自信滿滿地回答:“我們三人所創造出的定將是前所未見的東西!”  

    當時年少輕狂,如何又能想到日後的種種局面會如此錯綜複雜。如今才知道,長大便是被投入了世間一個巨大的迷局,每句言語、每個動作便是岔口,一但行錯了一個,便是覆水難收。回頭重來的說法,只能是騷人墨客在追悔時分一廂情願的夢幻,在檐牙高啄的廟堂陰影里不切實際。

    欽使 (三)

    應晟暄回到自己的親王府已經是傍晚。他站在花園中,抬頭望天。西邊的天空仿佛著了火,深紅一片,晚風挾帶著那幾縷悠悠飄蕩的紫煙色浮雲。庭園深處,傳來婉轉的弦聲,他略一細聽,便即刻知道,是尚歡在鼓琴。

    晟暄做了個手勢,讓侍從不要聲張,自己緩步向竹樹環繞的八角亭走去。尚歡最後一音剛剛落下時,他恰好站定在亭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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