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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歡小心地捏緊了手中的針。她要活下去!她沿著牆角,緩慢地跪行,流血的膝蓋和衣料沾在一起,直接磨在冰冷的土壤上。她緊緊咬住下唇,好不讓自己發出疼痛的呻吟。
一直以來,到居雁閣的人不多,寧妃脾性淡泊,不常出去走動,更不常帶尚歡出園子。即便自小在宮裡長大的,尚歡也不清楚王宮裡面錯綜複雜的小路。起初的一段,她還認得,畢竟和宮女們抓蟋蟀的時候,留過些記號。但接下來,沿著牆角跪行,仿佛成了本能。然而,這樣的夜裡,她並不知道自己要到什麼地方去,又能夠有什麼地方可以去。
突然,她聽見了逐漸接近的腳步聲。不是一個人的腳步聲,而是一隊人。她停下來,抬頭,明晃晃的燈影看看從她頭上滑過。畢竟是孩童,心中一悸,下一步不留神,身子就碰到了枯枝,將它折落下來。咔喳,聲音帶著將斷未斷的韌性,折斷了只維持了片刻的寧靜。
“有人!”一人厲聲叱道。
尚歡屏住了呼吸,恨不得自己的心跳也能夠再輕一點好不被人發覺。
“給我搜!”下命令的還是這個聲音。
“算了,先去居雁閣要緊!”這次,說話的是另一個聲音,輕柔舒緩,宛若和風。
“是,二殿下。”第一個人回答著。
聽見“二殿下”的稱呼和那個好聽的聲音,尚歡陡然一喜。她站起身,可哪裡立得穩,顫了顫又仆跪在地,只大聲喊道:“救救我,我是歡兒啊,救救我!” 雕花欄杆下,瑟瑟發抖的八歲女童僕跪在地,髮飾早就不知道去了何方,烏髮只得凌亂地垂下肩頭。她稚嫩的臉上枝葉劃出了道道紅痕,淚珠折射著空中煙火的光彩,卻從尖尖的下巴滾落進黑夜,神情無限悽苦。
“你是歡兒?”晟暄輕輕問了聲,透過早已將他們層層隔離的侍衛,細細打量著面前的女童,試圖從這張些許陌生的臉上找出能夠讓模糊的記憶與現實拼合在一起的接fèng。
“我是歡兒啊!暄哥哥,你也不認我了嗎?娘死了,他們都要我死!我不要留在這裡,帶我走!帶我走啊!”
聽到尚歡的話,應晟暄心中一震——終究還是晚了一步。他擺擺手,讓隔開他們的幾個侍衛退下,向這個黑夜中滿面淚痕的女童走去。他蹲下身,一把抱起尚歡纖小的身軀,輕輕拍著女童的後背,柔聲道:“你不要怕了。我知道你是歡兒,我知道的。”
他的手掌溫暖柔軟,尚歡很快便停止了顫抖。繃緊的弦終於鬆了下來,她渾身脫力一般靠在晟暄的肩頭,卻還是死死抱住他的脖頸,生怕眼前所見不到片刻就歸還成幻影。
晟暄低下頭,卻看見了尚歡的眼睛,在煙花閃過的它們被瞬間映亮。他忽然抱緊了女童,直直站起,厭惡地看了一眼陰影籠罩下的重重宮闈,又騰出一隻手攏住她的雙眸,淡淡道:“我帶你走,我一定帶你離開這裡的。”
許多年以後,應晟暄依然記得這一夜,但那些零散的片斷模糊得如同長夜亂夢。他記得,那個時候應尚歡只不過是一個八歲女童……其實,那個女童的面容裝扮,晟暄也早就記不清楚了,卻惟獨記得她那雙深褐色的眼睛。
層層疊疊的記憶中好像有一個缺口,就在這個上蒼精心安排的缺口處,她忽而抬起頭,深褐色的眼中閃爍過那樣悽苦又那樣奇異的光芒。她仿佛站在地獄入口,帶著所有的希望和絕望,遙遙地仰望著碧落天宮,熱切地尋找著救贖,絕決地拋棄施捨。那天夜裡,她就這樣看著他,眼神不斷重複著“救救我,帶我走”,然而,這句無音的呼救,卻沒有“乞求”的影子……
許多年以後的很多年以後,幾乎沒有人再記得這個呼救的女童,她悲悽的神情、無望地找尋唯一可能的希望的聲音,終究被永遠拋棄在無時無刻不奔流向前的長河中。世間,這樣一個曾經呼救過的纖弱女子,好像從來都不曾存在過。
“歡兒,你先隨我回王府吧。”晟暄說著,邁開腳步,向宮門的方向走去。
然而,不等他走出幾步,四周便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腳步聲冰冷沉重,隱約夾雜著金屬撞擊的輕響,在本應合家團圓的上元夜裡,迴蕩出一片冰冷肅殺。只有佩著長短兩把利劍的南衙宣武親軍才會發出那樣的聲音!
這隊親兵,大約二十來個人,他們聚攏到應晟暄面前十步便停了下來,似乎頗顧忌應晟暄的身份。應晟暄負手而立,飛斜劍眉微微挑起,沒有丁點退讓的意思。
“南衙宣武親軍副統領齊沉息見過二殿下!”眼見僵局,齊沉息向一個軍士吩咐了一聲,便從親軍隊伍末處走上前來,見了應晟暄便是深深一禮。
“免禮。”應晟暄露出慣常的疏淡笑意,眼睛緩緩掃過執刃披甲的親軍,似是不經意地問道,“上元節,南衙宣武親軍不都該駐守在盛平街的,怎麼會在宮裡當差?”
“既是當差辦事,哪個地方,對於我們這些人來說不都是一樣!”年輕副統領撇了撇嘴角,笑意卻有些尷尬。
“齊副統領可能告訴我,這次,你們當的是什麼差?”
“這……”
這件差事,本來便是隱秘的,其中的厲害關係多過了寧妃過去與人私通這件事本身,所以,國主最初給東宮大皇子應晟明的只是一道口諭,讓他“依照祖制行事”。應晟明本欲親自帶著親軍前去居雁閣,根據祖制,賜寧妃兩杯酒進行所謂“天擇”並誅殺非王室血統的王妃之女,卻在領命時被齊沉息搶了先。
“我記得,幼時一同讀書的時候,沉息哥向來是記得最快的一個。不知道如今,你還是不是記得歷朝歷代的‘龍顏善變’呢?”
應晟暄說著,又是清淺一笑,碧藍的眼眸仿佛極清透的湖水,波瀾不驚地鋪成了足以鑒人映物的鏡面。他自幼長於宮內,深諳每個安排後的隱義,如果後宮有異,國主授權東宮派出的便是南衙宣武親軍。
齊沉息遲疑許久,一時間不好多說什麼。
就在這一刻,突然響起一個透亮的聲音:“小暄兒,原來是你在這裡!自從搬到宮外,就難得見到你了,今夜到真是巧!”
八角琉璃燈散發著一圈橙黃的光暈,從迴廊的另一頭漸漸移近。執燈的宮女身後,是一個面目清朗的年輕男子,二十左右的年紀,頭頂紫金冠用五色長穗宮絛繫著,身著墨藍堆繡袍服——正是東宮大皇子應晟明。
上元 (四)
應晟明緩緩走近,眉目含笑,仿佛根本不知道宣武親兵要誅殺尚歡的事情,見了她也無絲毫驚詫,不加思慮地向她伸出手去,道:“喲,歡兒也在外面,也是難得見你。難道今夜,是隨著你暄哥哥出來看煙火的?”
尚歡並不回答,深褐色的眼睛帶著幾分戒意,死死盯著應晟明那叫人無法參透的笑靨。她的身軀微微顫動,鉤住晟暄脖子的手更加用力使勁向他懷中縮了縮,便避開了應晟明的手。
“她怕我。”應晟明說著,握掌成拳,動作停了停,卻終究將拳輕輕收至身側。“她怕我。”他又低低重複一遍,語氣更加堅定,仿佛是說給自己聽,好讓自己確信。
“歡兒不是怕你,卻是怕生。”晟暄淡淡開口。
“怕生?”晟明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絲不致信的笑意。
晟暄點點頭,解釋道:“歡兒自小長在居雁閣里,寧妃也不讓她多出去玩。出生到現在八年,她和我們總共只見了沒有幾次,又和我們差了十來歲,加上突然遭逢變故,見到生人必定會退縮的吧!”
晟暄說得話中有話,然而晟明仿佛全然不察覺,眼睛看著不知何方的夜色,訕訕道,“我們見歡兒的次數幾乎一樣多,她卻獨獨親近你。那麼多人,都是親近你,卻‘敬畏’我。說得好聽些,叫做敬畏,其實,說到底,就是一個‘怕’字。”
“哥,不是這樣……”
“哥?哈哈哈!”
晟暄沒有說完,便被應晟明的笑聲打斷。
東宮大皇子就這樣突然在夜色里轉身大笑起來,緣由不明,神情詭異:“你還肯叫我一聲‘哥’?真是難為你,現在還願意叫我一聲‘哥’。”
迎著晟暄夾雜了詫異、痛惜的複雜目光,應晟明稍許斂起幾分笑意,側身挺立,眉間挑起三分傲然。他從來都是這樣驕傲飛揚,但是,他在心裡卻是自卑的——因為自卑,所以自負!
“小暄兒,就是衝著你這一句‘哥’,也值得我們倆今夜好好聚在一起喝個痛快!”應晟明勾起一絲隱秘的笑容,湊近晟暄耳際,道,“我那裡還有幾壇定州府貢上的隆月波,本就是藏了十來年的老窖,又在我宮裡的那棵桂樹下埋了三年,至今還沒有開封,本就打算和同道之人對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