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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扣緊那刺客又怎麼會掉下去,你倒好,在關鍵時候到鬆手了。真是個傻子!”應晟明一邊半真半假地埋怨,一邊解下身上的雪氅親自為晟暄披上。
晟暄笑笑:“那不是刺客……不過……不過是個孩子。”
“你也才十六,半大不小的,也不過是個孩子。”應晟明瞪了晟暄一眼,又仔細地緊了緊雪氅上的扣帶,將他裹了個嚴實,“我怕你這次跟我一同出來了,又像從前元夕一樣免不了一場大病。”
“我和你出來,也不是次次都生病的……哥,你沒事就好。”晟暄輕輕開口,停了停,又繼續道,“哥如果出事了,又不知道多少人會擔心,就更不用說了托婭和父王了……”
看著晟暄清水一般透徹的眼瞳,一時間,應晟明在欣喜之餘,感到沉重。從小他就待這個弟弟極好,而晟暄對於他也是近乎依賴的。六年前的上元夜後,他們互相推說,是自己的主意要出宮,引得混亂的原因不在對方。從此,他們之間的羈絆越發牢固——都是想方設法要為對方好,卻不知這樣的好意越積越重。
晟暄落水之後,卻沒有立即高燒,醫官查了,也說沒事。晟暄自己也不以為然,逐漸,應晟明便放下心來,只囑咐他多在帳中靜養。
然而,三天後,終究是出事了。
應晟明四處都尋不到晟暄的蹤跡,終於在關押那名少年刺客的牢房中找到了他。晟明剛想開口斥責,晟暄便軟了下去,堪堪被旁邊的侍衛扶住。昏過去之前,他對著那名蜷縮在角落中的少年輕輕說了一句:“我和明哥一定會讓你看見一個清明世間。”
應晟明將晟暄送回帳中,一摸他的額頭,陡然一驚。他看著正在診脈的隨行醫官,心中焦急,卻不能即刻開口發問。
醫官收回手,猶豫著,卻不開口。
“到底怎麼了?”應晟明一悸,遲疑地追問道,“是不是極為兇險?”
醫官點了點頭,跪下地,道:“殿下,暄殿下生來就從娘胎裡帶來一股寒氣,本來就不能碰冰水……如今……如今……”
見醫官“如今”了半天不說下去,應晟明恨恨地一跺腳,喝道:“你倒是說啊!如今怎麼樣了?”
“暄殿下必定是洪福齊天的人……”
聽見這樣的話,應晟明立刻明白過來,只覺得眼前突然一黑——那場刺殺是針對自己,然而落水的卻是晟暄。這一次,他該如何回報這個弟弟以性命承載的好意……
醫官見應晟明這樣悲哀的神情,嘆息了一聲,開口道:“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只要明殿下願意……”
“什麼辦法?”應晟明的眼睛即刻一亮。
“密術。”
應晟暄高燒昏迷後的第二天,一行人即刻出發,從瀾水順流而下,直奔滄浪城而去。一路上,應晟暄沒有睜開過眼睛,一直死死地昏睡著,額頭滾燙,手足冰冷,連呼吸也逐漸弱下去。應晟明親自拿了藥餵他,次次都只能最多灌進去小半碗。
滄浪城靠近句廉海,卻是密術師最為集中的地方。一行人找到醫官所說的那位密術師,卻只聽得那位精瘦的老者重重嘆了口氣,吐出幾個字:“如今,只能採取續命之法,再看這位公子自己的造化了……”
所謂續命之法,便是混合親人的血液和靈糙,以之為媒,激起垂危者的一絲生機,若是垂危者並不願活下去,這樣的方法只是徒勞。何況,這續命之法極凶,無論成功與否,都會折去那名提供血液的親人十年陽壽。因而,這樣的方法,很少有人使用。
密術師看了看應晟明,問道:“公子,你意下如何?”
應晟明笑道:“我和他本來便是血肉相連的兄弟,不管多兇險的方法,都不妨一試!”
十天之後,應晟暄終究醒轉了過來,得知續命之法後,他看著同樣面色蒼白的應晟明,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淡淡嘆息道:“哥,你瘦了許多。”接著又是一句“我的命,從前全是父王和母后給的,從今以後,有一半是你給的了。”
當鮮紅溫熱的血液一滴滴墜入奇異的靈藥,便是拿性命同看不見的命數訂了契約。然而,性命和命數,縱然相連,卻不相等。身處世間的人,無法透過紅塵碧落之間的紛繁萬物,看清楚這一隱匿在蒼茫之天的契約。人永遠無法得知,他們一廂情願的約定背後,命數又究竟安排了多少重意想不到的變故,又會索取怎樣深重的代價。
假使人能夠知道代價,也只因為他們得以安靜地待到事過境遷之後。縱使他們事後知道了代價,最多也只能作為旁觀者,為這無法挽回的結局空空嗟嘆一番。
“在想什麼?”滄浪夫人見帝明久久不語,輕輕問了一聲。
“滄浪城。”帝明脫口而出,又轉向滄浪夫人微微一笑,道,“知道小暄兒為何要寫密折麼?因為裡面,提到了裘清為我的生辰找了一些女孩兒弄成戲班的事。他是不想讓那些臣子再對我發難啊……”
“你知道這件事?”
帝明愣了愣,隨即點了點頭。
“是你默許的?”
帝明又“嗯”了聲。
“晟明,我不懂你,為何知道什麼是明君,如今偏偏反著做。我還不明白,為何你這樣,晟暄還處處維護著你。”
帝明只笑不語,忽然覺得喉頭不適,咳嗽了兩聲。
滄浪夫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嘆了口氣,道:“我去叫人為你做點冰糖蒸梨吧。”
帝明點了點頭,忽而想到什麼,道:“正好叫御膳房多準備些,過幾天小暄兒回來了,必定也用得上。”看見滄浪夫人略顯詫異的目光,他又笑了笑:“當欽使,費的口舌比我還要多些,回來時候,又不知他會咳成什麼樣了。”
中宵 (一)
層層疊疊的宮殿檐角,仿佛巨獸的利爪尖牙,貪婪地撕扯著本已烏黑如墨的天空。一盞盞宮燈瘋狂晃動著,投下廊柱消長不定的陰影。
她奔跑在沒有盡頭的迴廊中,石板冰冷粗糙,從赤裸的足底傳至每寸肌膚,又滲進血液,一點一點流過了全身,最終匯到心裡。她聽見身後追兵的腳步聲,拼命向前跑去,然而,昏黃燈影下的只是一個個接連不斷的拐角,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卻始終找不到出口。她覺得自己是走錯了路,卻發現其實一路上,根本沒有經過任何岔口。
她靠在身邊的朱漆廊柱上慢慢滑坐在地,近乎絕望地喘息著,零散的髮絲沾濕在臉頰兩側,涼透心底。
“歡兒,怎麼這樣晚了還到處亂跑?”
聽見聲音,她忽然抬頭,只看見一點清淡的橙色燈影從遠處緩緩而來,直到近了,才看見應晟暄溫雅端和的面容。他蹲下身子,放下燈,雙手握住她的手腕。一瞬間,她仿佛重新變回了那個八歲的女童,依賴地撲入他的懷中。
“怎麼了?我不在的時候,他們欺負你了?”晟暄一邊說著,一邊拭去她臉上毫無知覺淌下的眼淚。
她看著晟暄指尖那點晶瑩剔透的淚珠,不住地搖頭說“不是”,卻在他微笑著問她“為什麼”的時候,愣了許久,只死死盯著他,說不出話。
晟暄也不追問,攏了攏她的長髮,笑道:“沒事,我回來了。你不喜歡這裡,我就帶你走。”
她使勁地點頭,卻只見晟暄提起那盞琉璃燈,兀自向前走去。她想站起身跟上去,兩條腿卻好像根本不是自己的。她聲嘶力竭地叫他等等,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她伸出手去,那飄飛的衣袂卻在她將要觸及時突然遠離。
晟暄不曾回頭,漆黑沉重的門在他身後接連著一扇扇關上,將他的最後一絲背影隔離在她的視野之外。
“歡兒……歡兒……”
她聽見他叫她,卻動彈不得,眼前,陰影一重重壓下來,絕望鋪天蓋地。
“醒醒,歡兒!歡兒!”
尚歡緩緩睜開眼睛,最先看見的,卻是秋澈淺藍的剪瞳。隔著窗格,分割成束的陽光一條條鋪在地上。太亮了——她隨即眯起了眼睛,卻又想到什麼立即坐起身來,睜大雙眼。
秋澈見尚歡神情驚恐,拍了拍她微顫的肩,道:“暄殿下還沒有回來,剛才聽你一直叫他。”
尚歡“哦”了一聲,方才蜷緊的手指緩緩鬆開:“他沒有扔下我不管,他還沒有從滄浪城回來。”說著,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重新躺回去。
“暄殿下不過走了一個月,你真是想他想得緊。”秋澈笑道。
少女被說中了心事,卻即刻扭過頭去,嘴裡嘀咕:“我想他做甚麼,他在這裡的時候,盡逼著我學那些中州的東西。我巴不得他一出了王府的門就馬上忘了我,大家過得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