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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一頂軟轎從宮門中出來。帝明沒有親自送走滄浪夫人,托婭終於如她所願地悄然離開這個不屬於她的幽都。
一夜之間,幽都內的楓樹竟然全都紅透了,掛在枝頭,歡天喜地。托婭掀起帘子的一角,嘴角動了動,卻閉上了眼睛。那年她來幽都的時候,也是這般景象——滿目都是這樣盛大的金紅色,那個時候,她儘管帶著對這座城的恐懼,卻還未曾料到,有朝一日會以這樣決然的方式遠離它。
軟轎穿過盛平街,直奔南門,然後出幽都,出京畿,再一路向南,直到抵達西瀾的最南端。
幽都南門口,代替帝明相送的晟暄等人看著這頂軟轎出了南門,漸行漸遠。
“不屬於幽都的人終有一天是要離開的。”晟暄輕輕嘆了口氣,緩緩道,“幽都遍布爾虞我詐,身在其中,難免會被吞噬。”
“滄浪夫人真是個聰明的女子,她知道自己不屬於這裡,就絕然離開了。”尚歡忽然頓了頓,低頭看著向無限遠處延伸的車轍,緩緩道,“其實娘也不屬於這個地方。”
“那你呢?”一旁的卓忘機不禁問道。
“……我不知道。”尚歡淡淡一笑,目光所及,是那個獨自站在幾步開外的溫雅王公。
滄浪夫人走後的第二天,帝明的兩鬢突然全部花白,臉上滿是心灰意懶的神情。但人們不知道,帝明空洞的表情之後究竟會不會醞釀著更猛烈的暴風雨。從來都是喜極而泣,而泣到極時,可能麻木,也可能是憎怨。
帝明對政事越發倦怠,終於將應晟暄傳入宮去,批覆奏章、聽取臣下的面奏,暫時行了已故首輔樂徵的政務。
八月二十五,應晟暄入宮輔政。那一日,晟暄回到暄王府,已經夜深人靜了。然而,一路過去,卻看見一點小小的燈火堅定地停在長樂居前。他走近了才看見是尚歡——她站在那裡,仰頭望著天空,泛金的燈光勾勒出她的輪廓,看見他走來,她才笑了笑,似綻了一朵白蓮,不加雕飾。然而,晟暄知道,他只有將這份美,歸為恍惚得不真實,方可以使自己的表現理智得名正言順。而他唯一能夠做的,只是走上前去繫緊她的披風,輕柔地道一聲“我回來了,快去睡吧。”。
尚歡的頭髮被夜露微微沾濕,燈火倒影在她的眼中,照出深褐色眸中兼有的疲倦和欣喜。
為誰風露立中宵……
雪莽原(一)
建平九年八月十五,普天之下,本應合家團聚其樂融融。然而,西瀾北雪莽原上,掛在空中的月輪被染上詭異悽慘的血紅,其下,零星散落在這片荒原上的小村莊中,傳出陣陣撕心裂肺的哭嚎。
幾百名北陸騎兵在子夜時分殺入邊塞屯落。漆黑的空中,馬蹄聲猶如悶雷,驚破了層層夢境。這些騎兵口中大聲用北陸的語言呼喊著,高舉起雪亮的長馬刀,幾乎與死亡同尊。他們策馬闖入屋內,手起刀落,無辜的屯民甚至來不及叫喊便已經喪命刀下。他們將年輕女子從室內拖出來,剝去她們的衣裳,肆意凌辱後割下她們的頭顱掛在馬前。他們帶走一切能夠帶走的錢財、食物,將倉廩中預備下準備過冬的大包糧食放在車中運走,而來年春的種糧則被他們付之一炬。
這場入侵不過一個時辰,一連五個小村落,接連著燃燒起來,夜空中,火光沖天,濃黑的煙霧散發出屍體燃燒的焦臭。殘存下來的人們爬行在漆黑燒焦的廢墟中,尋找著親人支離破碎的屍體,高聲咒罵著北陸的呼倫汗國,向著蒼天的控訴字字血淚交加。
在這之前,沒有人想過,已經維持了近百年的邊境平和,有朝一日會被突然打破。在事事精細、喜好奢靡的西瀾人眼中,北陸只有不毛之地和空蕩得匱乏的無邊糙原。他們輕蔑地稱呼那個民風彪悍的遊牧民族為“蠻族”,貴族世家每每遊歷四方的商賈說起北陸人不避腥膻,總鄙視地報以響亮的嘲笑。幾乎所有西瀾人都認為,所謂呼倫汗國,不過是烏合之眾的聚集。
呼倫汗國由固羅、北瀚、烏紇、朔陽、靜海、顏真六個遊牧部落組成,部落間僅僅憑藉戰場上的鮮血和盛裝出嫁的女子聯繫在一起。百年來,固羅部凌駕其餘五部,牢牢端坐於尊位主政,與西瀾王族世代聯姻,精心維持著兩國間的平衡。然而,固羅部大君與八月初十突然暴病而亡,瀚北部大君洛盎乘機奪取主君之位,當即撕毀與西瀾訂立的協約,於八月十五深夜率領一支騎兵南下,在西瀾的邊境村落中大肆燒殺。
這些北陸騎兵將這五個屯落洗劫一空後揚長而去。然而,他們留下的人間慘象不過是一個預告,時隔一日,他們再度出現在屏山關下,這次數量從幾百增加到了一萬,鐵騎、步兵、戰車,一應俱全,他們死死圍住屏山關,仿佛逐漸收攏袋口,等待著其中的獵物自己窒息。
自從百年前,西瀾國與呼倫汗國訂立盟約後,與多數西瀾城池隔了幾乎整個雪莽原的屏山關成了形式上的邊塞,商人們在此交換貨物,其貿易作用遠遠超過了原本的軍事作用。於是,原本五年一次關隘換防,逐漸被拖長成七年一次。而最近一次換防,則是在建平二年,因此屏山關內軍士疲敝,備戰物資匱乏,戍邊將士面對重重包圍,只得死守不攻。
西瀾國本在雪莽原以北的邊境,一夜間向南縮入,幾乎半個雪莽原都被踩在呼倫汗國的鐵騎蹄下。若不是中間隔著雪莽原提前到來的秋冬和堪稱西瀾門戶、未完全封凍的戈平河,或許,北陸的鐵騎早已插入西瀾腹地。
八月二十,突圍的屏山關參將秋秉快馬兼程趕回幽都,卻不料當日夜間幽都宮內突生變故,直到第二日,才得以面見帝明。秋秉當堂請戰,措辭激昂,言語不慎,竟然冒出“再猶豫不決,國之將亡”的字眼。帝明得知屏山關守將死守不攻,本就心中不快,一氣之下,革去秋秉參將之職,令他回家閉門思過。
幽都秋氏一門,與應、離二門,同屬於西瀾三大世族,而如今,帝明則恨透了秋氏一門。先是從將軍位上退下之後任左扶風的秋昌,幾年前以自己的德望和性命相威脅,極力反對帝明封滄浪夫人所生的二王子為儲君;再是幾日前的夜宴上,秋昌的女兒秋澈當著眾人的面指責帝明。傳言紛紛從高聳的宮牆後傳出來。幽都大街上,人人都開始相信,秋秉被革職並非簡單地在言詞上頂撞了帝明,而是因為他秋氏旁支的家世背景觸怒了這位日益陰鬱狷隘的國主。
八月二十六,幽都王宮御花園。
“鄂大人怎麼了,這會兒想到來找朕。”帝明說著,從碗中拈起少許魚食投入池塘,不看身側的次輔鄂函,反倒看著水中倒影。魚食入水的那一刻,金橙色的鱗光仿佛從池水中炸裂開來,在陽光下閃出一片炫目的色彩。
鄂函猶豫著拿出一份寫在白絹上的糙詔,上面的,卻是一手館閣體,一看便知道是應晟暄的字跡。“陛下,這是……這是您的意思麼?您真的預備御駕親征,讓暄親王代理監國?”
帝明並不接過糙詔,只是揚了揚眉。
鄂函見狀,偷偷咽了下口水,繼續道:“陛下,臣知道暄親王是你唯一的弟弟,陛下千方百計想護著他。不過這次,臣以為……”
“鄂大人,這分糙詔如何會在你的手裡?鄂大人,你越職了!”帝明側過臉,盯著鄂函,嘴角勾起一絲玩味的笑容,“朕昨日才令暄親王暫時代行首輔之職,現在無人任首輔,朕的旨意,現在應當經由暄親王的手詔告百官。鄂大人要是不相信,朕現在就可以去書房拿朕自己寫的第一張糙詔。你不但越職,還擅自懷疑代行首輔的暄親王,你可知罪?”
鄂函低垂下頭,卻繼續說道:“臣知道自己越職,可臣不得不說這句話——陛下,您萬萬不得離開幽都,如今的形式,只要您不這裡了,明擺著就是給暄親王機會奪取大權!”
“你這句話,早就有人對我說過了。”帝明頓了頓,灰藍色的眸中瞬間軟了軟,“就是暄親王自己對朕說的!”
鄂函“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冷汗不斷從前額滲出來。
“鄂函,朕可以明白告訴你,憑你的才能,絕對無法坐到首輔的位子上!親征的事情朕已經決定了。你想不通,就當朕是為讓暄親王乘此機遇登上國主之位好了。”帝明左手一翻,將碗底剩下的魚食盡數倒入池塘中,頭也不回地向迴廊走去,只冷冷扔下一句,“退下吧!”
鄂函看著一襲金邊玄衣的帝明消失在迴廊拐角,再次展開白絹。白底黑字,分明寫著“封應晟明為征北大將軍,領兵討伐呼倫汗國”。
用國主的權力封自己為大將軍,這樣的事情並非第一次出現在西瀾國。百年前,西瀾曾經有一位叫做帝衡的國主。他登基時候不到弱冠,又正值北陸入侵邊境,帝衡竟然下詔封自己為大將軍應昊衡。出征前,眾臣紛紛反對,膽大的老臣甚至公開斥責帝衡“行事荒誕不經”。然而帝衡憑藉著從小在兵書上習得的內容,親自帶兵馳騁雪莽原,將固羅部的一支騎兵趕回屏山關以北,緩解了北陸呼倫汗國對於西瀾國的壓迫,又同來自固羅部的主君訂立協約,互通商旅,互不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