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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不才。”
肅整軍容,扶正盔甲,孟良果然端端正正行了禮,俯下身去道:“虎豹騎此戰本不指望全身而退,多謝姑娘。”
“是為了這個來謝我嗎?”維桑笑著扶他起來,“將軍真正該謝的是上將軍,你以為他就不吝惜軍士們的性命麼?若沒有這萬全之策,他斷然不會讓你們上陣。”
孟良摘下盔甲,抓抓頭髮:“那也說的是。”只是在他心中,上將軍固然是天神般的人物,而今得知炸山之計是名陌生謀士獻出的,他剛下戰場便快馬加鞭而來,想要一睹真面目。
“將軍既見到了我家姑娘,可以走了吧?”未稀踏上一步,“大早上的打擾我家姑娘清夢,我家姑娘還沒洗漱呢,成何體統。”
“好厲害的小姑娘!”孟良呵呵笑了笑,他清掃戰場,數日未曾好好休憩,長了滿臉青茬茬的鬍渣,眼眶中皆是血色,他轉頭對維桑拱了拱手:“今日是孟良唐突了,改日再來拜訪韓姑娘。”
“姑娘,這莽漢是誰呀?”未稀關上門時還在嘟囔,“把你吵醒了吧?”
“你要是知道他是誰,就不會對他這麼凶了。”維桑莞爾,“下次孟將軍再來,可得以禮相待。”
未稀撇了撇嘴,“姑娘,再睡一會吧?”
“不了,我先下去上將軍那裡一趟。”
將軍府並不大,維桑走到後院門口,果不其然,被侍衛告知上將軍並未起來。
“請問大哥,昨晚可有蜀地的探報送至?”維桑笑盈盈問道。
那侍衛因與維桑頗為熟稔,壓低了聲音道:“密報皆是景將軍送來的,今日景將軍還沒來呢。”
話音未落,景雲踏著滿地碎陽而來,見到維桑,腳步頓了頓:“你為何在此?”
“景將軍,蜀地的急報可到了麼?”維桑溫言問道。
景雲並未即刻回答,只是邁出腳步:“你且在這裡等著,我先去見過上將軍。”
維桑唇角笑容不變,卻依舊攔在景雲身前,不溫不火道:“將軍,事關蜀地,維桑不敢等,也不願等。”
景雲目光深處滑過一絲訝色,這些日子他見慣了韓維桑柔順的樣子,少見她這般頑固,竟絲毫不肯讓步。
“上將軍當日與我約定,景將軍想必也清楚。我既踐諾,將軍又該如何?”維桑站得筆直,巴掌大的臉上波瀾不驚。
景雲似是沉思了片刻,點頭道:“好,你隨我來。”
兩人沉默著走過後院小徑,書房的門半敞著,景雲當先而入:“將軍,蜀地楊林的回信到了。”
江載初在批閱軍文,肩上還松松披著長袍,也不抬頭,只伸出了手。
景雲雙手奉上,靜立在一旁。
江載初展開信紙,只看了一眼,便冷笑道:“這老東西打得好算盤。”
維桑心中雖焦慮萬分,卻又不敢異動。
“將軍,他怎麼說?”
“楊林廢了蜀侯,已經自立。這信想必是抄了兩份,一份給了我,另一封抄送北邊。”
景雲下意識看了維桑一眼,怒道:“這老匹夫,他怎麼敢?!”
“他怎麼不敢?如今南北對峙,蜀地糧糙豐沃,楊林以此自峙,以為可以在兩家間斡旋,以此制衡。”江載初放下筆,沉吟道,“自立蜀侯,不得不依他。”
維桑臉色煞白,一舉一動卻依舊鎮靜,低低道:“上將軍,維桑能否看一看這信?”
江載初狹長微挑的雙目凝濯在她身上片刻,將信遞了過去。
維桑仔仔細細將信讀了數遍,每一個字句皆記在心上,才小心將信紙這疊好,放回江載初案上,心中卻轉過萬般念頭,一時間臉色捉摸不定。
江載初與她隔了半人距離,也不說話,只是看著她忽青忽白的臉色,打破了這室內的靜謐:“怎麼?不求我了?”
維桑慘然一笑,目光與他對視,絲毫未有退避:“我若求了,將軍肯救麼?”
江載初負手立著,淡淡道:“你不妨試試看。”
“上將軍就這般喜歡看我卑躬屈膝麼?”
維桑臉頰上帶著極不正常的紅暈,重重跪下,一字一句道,“維桑求上將軍出兵,救蜀侯。”
空氣凝稠得仿佛要滴下水來,裡邊卻又有細細密密的弦,因被繃緊了,仿佛一觸即斷。景雲立在兩人之間,屏住了呼吸。
“這次,你拿什麼來換?”江載初俯下身,挑起她的下頜,眼中一絲戲謔嘲諷極為明顯。
“韓維桑手中已無籌碼。”維桑閉了閉眼睛。
“既然沒了籌碼,我又為何要答應?”江載初放開了她,唇角勾著一絲涼薄的笑,“維桑,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明知其不可為,卻還要跪下求我,豈不是自取其辱。”
維桑依舊低著頭,仿佛要將頭埋進塵土中,單薄的雙肩微微顫動,一言不發。
“韓維桑,你當日答允我的,除了獻上長風城,還有一事。”他居高臨下,薄唇抿著,分外冷酷。
維桑倉促抬起頭,她是答允他,這一世為奴為婢,哪怕受盡屈辱,也不會離開。
清亮的眸子裡似乎盛滿了枯槁的餘燼,維桑有些麻木的點點頭,似乎還想要再求:“上將軍……”
“既然上將軍說了不幫,還不起來,滾出去!”景雲忽然大喝一聲,將維桑拉了起來,重重一推,讓她跌出了門外。
江載初將目光移向景雲,噙著似是而非的笑,安然回坐。
“不是討厭她麼?”他將手中狼毫蘸了蘸墨,淡淡道,“便多看她跪一會兒,心中不忍?”
景雲心下有些煩躁,卻又說不出為什麼,只粗聲道:“將軍,我覺得她不該是這樣的。”
“哦?那她該是怎樣?”
“她既求了你,你又不答應。她韓維桑便該拔出刀子與你拼命才是!”景雲想了想,苦笑,“就是不該這樣的……逆來順受。”
江載初手中一頓,輕笑道:“阿雲,她早就不是那個動不動便拔刀子與人拼命的韓維桑了。”
“可是你分明答應了她要保蜀侯。如今她取下長風城,你——”景雲想說“你也該踐諾”,卻又不敢,只能卡在那裡,用力蹙著眉。
“阿雲,你為何這般在意我是否踐諾?”江載初饒有興趣問道,“你不是想殺了她麼?”
“我是想殺了她!可,這般卑劣的女子,可我不想將軍您,虧欠了她一般——”
“我並未虧欠她。”江載初笑著搖搖頭,這孩子跟隨自己這麼多年,心中意氣,卻還是如當年個少年,他慢慢解釋道,“我答應她保蜀侯,只是答應她寫那封信。若是楊林如常人一般想,自是會害怕我的武力威脅,不會廢蜀侯。”
“可……楊林還是自立為侯了。”
“這便是人心,人心難測。我做了我該做的事,只是對方卻不按照慣常的路數來,是我控制不得的。”江載初輕聲道,“她明白這個道理。”
“那還要留著她麼?”景雲輕聲道。
“嗯。”他含義不明的應了一聲,“讓她留在這裡。”
“是。”景雲點點頭,眼下他心中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大哥,攻下了長風城,下一步我們怎麼辦?”
“如今我們攻下長風城,有了屏障依靠,南北分治的局面已經形成。景雲,我要你修復這城池防禦,其餘則按捺不動。”江載初緩緩道,“北邊朝廷若有這魄力,便該派大軍前來征討。若是沒有,便正好讓咱們休整,只等來日,我便率軍北伐!”
三年來日日不得安眠,此刻在這長風城駐紮下,宏圖霸業仿佛已近在眼前,景雲心中激盪,單膝下跪道:“是,上將軍!”
江載初含笑看著他,輕輕揮了揮手。
維桑回到小院,未稀正手腳麻利的晾出洗乾淨的衣裳,招呼道:“姑娘,我去給你倒茶。”
她卻仿佛沒有聽到,走進裡屋,反扣上了門。
小心將頸間那串鏈子摘出來,上邊掛著一個指甲蓋大小的錦囊,再打開,裡邊是一粒叮咚作響的小小鈴鐺。維桑拈在指尖,細細看著,直到此刻,一直繃緊的弦斷了。溫熱的液體溢滿了眼眶,她揚了揚頭,本想讓它們回落進眼底,可真的止不住,一粒粒滾落下來,仿佛是串珠忽然灑了。
來到這裡,她做好了完全準備。
準備被殺,被辱,她一直像是局外人一般,看著如今韓維桑的一舉動,仿佛是在看一場皮影。可是為什麼世事還是如此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