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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桑微微笑著,“都過去這麼久了,原也不記得什麼了。”
“今日與郡主暢聊,真令人感慨人生在世,光陰若過客……”元皓行手中托著茶盞,輕聲感慨。
維桑注意到他手中的器具,竟是如今皇親貴胄皆難求一片的汝瓷華口茶托。
雨過天青的溫潤色澤,與這年輕男人的氣度交相映襯,仿佛這不是軍營,更像是是曲水流觴的精緻園林。
“外出打仗,還把汝瓷帶著,大人真風雅。”
“郡主喜歡?我家中還有一套,遣人去拿了來送與郡主,名瓷配美人,倒也不錯。”元皓行抿唇一笑,“今日郡主行路也乏了吧?我讓人送你去休息。”
維桑跟著侍衛出門,抬頭才發現,這夏日的天氣,竟也這般陰冷。
遠處兩軍似乎暫時休戰,她抬頭望了望直欲壓下的雲層,輕輕咬了咬唇,江載初……這些年過去,你該當不會如同那時一般不顧一切了吧……
因為連日暴雨的天氣,關寧軍被困在暴漲的禹河邊四日了。
河水比起往日寬了整整一倍,橋又被衝垮,士兵們忙著伐木做工事,一時間卻也沒有辦法搭成,將領們急得嘴角皆起了水泡,卻又無可奈何,只能日夜督促。
這一日傍晚,江載初終於接到了來自長風城的密報,他看了看落款時間,心中略略盤算,忽然大步出營,示意侍衛將烏金駒牽來。
“將軍,去哪裡——”
未等侍衛說完,他已經飛身上馬,輕輕“吁”了一聲,駿馬如箭般射出,往西南方向去了。
濕潤的夏風擦在臉頰兩側,得知了她的行程,江載初只覺得一顆心終於漸漸放下來了。
大雨後突起洪峰,隔斷了去路,卻也讓她趕了過來,這樣想來,倒也不全是糟心的事。
天色漸漸暗沉下來,他略略緩了馬速,聽到遠處有零星馬蹄聲傳來,心思一動,凝眸向前方望去。
果真是有數匹馬奔近,他反倒拉住了韁繩,靜靜等著。
約莫是十數人,為首的騎兵間路中央一人一馬,揚手示意同伴放緩速度,抽出了長刀:“前方何人?”
烏金駒不耐地嘶鳴一聲,那人驀然見到江載初的臉,急急喊了聲“吁!”
旋即十數人皆翻身下馬,單膝扣地,唯有中央護著的那人以風帽遮面,依舊坐在馬上,緩緩催馬前行。
她行至身側,江載初沉默看著,只覺得一顆心跳得愈來愈快……明知將她帶在身邊諸多不便,可現如今,亂世之間,他實在不放心將她留在身後。卻不知,這一路,她又經歷了艱險不曾。
這般想著,他探身過去,雙臂微微用力,將她抱至馬前。
然而抱起的瞬間,那顆尚在用力跳動的心,卻倏然頓住了。
他抱過她許多次,可這一次……
風帽滑落,露出女子的側臉,美艷不可方物。
是他熟悉的臉,可不是她。
江載初只覺得渾身僵住,任憑她撲進自己懷裡嚶嚶哭泣起來,卻一動不動。
“怎麼會是你?”
他醒悟了一般,重新抬眸,望向薄姬,繼而放開她,翻身下馬,走至連秀面前,怒聲道:“韓姑娘呢?”
“韓姑娘在我們趕到之前,已被擄走。”連秀不敢抬頭,沉聲道,“路上遇到了薄夫人逃難而來,末將便擅自將她帶了來。”
“你說她落入了敵營之中?”江載初咬著牙,重複了一遍。
“元皓行在長風城陷落的翌日就趨軍疾行,抵達長風城下立刻攻城。那一晚侍衛隊護送韓姑娘出城,途中被截殺,侍衛隊全部戰死。韓姑娘被擄走——”
只覺得一股熱血湧上腦海,江載初一言不發,卻赤紅了眼睛,回身走至烏金駒前,伸臂抱下薄姬,自己又翻身上馬。
正欲催馬前行,忽然覺得有人扯住了自己的右腿。
急怒之下,江載初低頭一看,卻是親衛營無影。
無影自他起事開始跟隨他左右,雖是啞巴,武藝卻精深,素得江載初的信任。
他無法開口,只能用力抱著江載初的腿,只是不放開,目光中滿是懇求。
“滾開!”他低聲喝道。
無影用力搖了搖頭,伸出一隻手,在自己喉間比劃了一下。
江載初大怒,右腿用力一掃,徑直往他胸口踢去。
這一踢何等力道!
無影承受不住這樣的巨力,噴出一口鮮血,卻依然緊抱著他,一動不動。
連秀與眾騎兵皆跪下,一臉驚懼,齊聲道:“將軍,不能回去!”
幾滴鮮血濺在臉上,漸漸變涼,江載初終於冷靜下來,那股暴戾之氣漸漸褪下去,他終於啞聲道:“放開。”
無影臉色蒼白至極,依舊倔強地抬頭看他,仿佛在等他一個承諾。
江載初握緊了腰間佩劍瀝寬,這細雨茫茫中,仰頭長笑。
這世事待他,為何這般艱難?
他只想退隱避世之時,叫他遇到韓維桑,傾心待她的後果,卻是片體鱗傷;
如今他奮起於亂世之間,重遇當日騙他的女子,卻也決意將她留在身邊,陰差陽錯,她又被擄走,生死不明。
他與她若是無緣,為何一再遇上?!
若是有緣,又為何總是這般錯身而過?!
笑聲漸漸止歇了,前方忽然有一匹快馬疾馳而來:“上將軍!浮橋已經架起!可以渡河了!”
江載初挺直脊背,望了望前方茫茫夜景,心中明白,這是渡河的最好時機。他該趁著元皓行率大軍被長風城拖著,全力向前行軍,直抵京師。
可……就這樣將她拋在身後麼?
若是等上一等……元皓行若生擒了她,必然要他回軍作為交換,只怕信使即刻便到。
這一生中,他經常要做兩難的抉擇,卻又覺得,從未有一次,如這般艱難。
雨水順著鬢角,漸漸滑落至下頜……他只覺得頭顱要炸開一般,思考與衡量變得異常艱難。直到無影跪著,扯了扯他的長袍,對著北方,比劃了一下。
他先是漠然看著。
忽然間茅塞頓開!
江載初勒轉了馬頭,對傳令官道:“即刻渡河,延誤者斬!”
人人鬆了口氣。
江載初俯身,將無影拉了起來,低聲道:“多虧你提醒我。”
無影白森森的牙齒上還有鮮血,甚是可怖,卻對他憨厚笑了笑。
如今等著元皓行找上來未免太過被動,但是他可以儘快長驅直入,直抵皇城,以整個大晉朝廷來脅迫元皓行,交換韓維桑。
這也是他最好的選擇——
和元皓行爭奪時間,不給他拖延的機會!
波瀾壯闊的禹河上浮橋已經搭建起來,徵調的民船樓船也已經在岸邊就緒,兵馬嘶鳴,卻又井然有序。先鋒營已經渡過河去,在對岸接應,同時預防敵人突襲,連秀帶著親兵在橋邊督視,忽的想起了什麼,低聲問:“景將軍那邊還有消息麼?”
親兵搖頭道:“還沒有。”
他抬眼望向主帳,這個素來勇敢果決的軍人,眸色中竟也流露出錯綜複雜之意。
江載初回到營帳之後,絕口不提適才之事,神色如常。大軍過河之際,他還在靜靜看著輿圖,指尖頓在京城之下,似是竭力在思索什麼。
薄姬悄聲踏進,他也不曾抬頭,只道:“這一路急行軍至京城,不知有幾場硬仗要打,我會送你在附近小住,戰事結束便送你回青州府。”
薄姬卻恍若不聞,只是走到江載初身邊,跪了下來:“將軍,你帶著我吧。”
從下而上的角度望過去,他的下頜方硬堅定,目光卻是只落在桌上,並未有絲毫流連在她身上,只說,“別胡鬧。”
“你帶著她就不是胡鬧麼?”薄姬伸手抓住他的長袍,輕聲道,“將軍,從前……你不是這樣的。”
他終於俯下身,將她拉了起來,淡淡道:“我不喜一樣的話,卻要說上許多遍,阿蠻,你知道的。”
眸色那樣的深冷陌生,薄姬記得適才自己戴著風帽,慢慢走近他時,他就在馬上看著自己的身影,眼神卻是灼熱喜悅的……從指尖開始發麻、變冷,她直直仰起頭,看著這個年輕男人,輕聲道:“可你就不問一聲,為什麼是我來這裡麼?這一路上,我又遇到危險了不曾?”
江載初皺了皺眉,聲音愈發冷淡:“你好好的在這裡。”
“當日我被景將軍送出了城,是我一心要見你,便吩咐衛隊折了方向,未想到遇上了敵軍。衛隊全部戰死,我差點被人侮辱,是韓維桑救了我。”薄姬一雙明澈的眸子緊緊盯著江載初,“可你知道她和誰在一起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