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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頷還是火辣辣地痛,不過和千瘡百孔的心比起來,沒什麼大不了的。

    韓維桑用一種極謙卑的聲音道:“扮作琴師入府時,我就已和他聯繫。那時我並沒有把握將軍會幫我,也不敢將所有賭注放到將軍身上。”

    江載初修長的指尖在桌子上敲擊,發出沉悶且不規律的聲響。他抿出一絲笑來,燈光下顯得那樣溫柔,卻又聲聲迫近:“所以,你拿什麼和他交換?”

    “我早就一無所有。”她反倒坦然抬起了頭,目光落在很遠的地方,失去了焦點,“留在外邊,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可是回到你身邊,不過一場死局。”

    江載初深深看著她,將她此刻的失魂落魄盡收眼底,忽然泛起了一陣倦意,是真正地倦了。她說得沒錯,他們之間,是一場死局,解不開的死局。

    如今,無非是他將她禁錮在身側,而她虛與委蛇罷了。

    “你知道他曾向我求親,最後,卻是我不願嫁他嗎?”

    “你知道他為了救我,連命都可以不要嗎?”

    “利劍若是沒有合適的劍鞘,終日纏在泥污油布中,終有一日,也是會鏽的。我……從來皆是不祥之人。”

    那皆是她心中的話語,不曾向他坦白,可句句為真。

    “韓維桑,我真的累了。”江載初靜靜看著她,俊美淡漠的臉上滑過一絲難以掩去的倦意,輕聲道,“從今往後,你跟在我身邊,過去的事我不會再提。”

    韓維桑有些艱難地抬起頭,眸中泛起薄薄的水澤,只覺得耳中嗡嗡作響。

    “你說什麼?”

    江載初卻主意已定,心中一片輕鬆,聲音亦是低沉悅耳:“我說,過去的事,我不會再提。”

    她輕輕眯起眼睛,不可置信地凝視他,他是連日征戰太過疲倦了嗎?否則,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過去的那些事,就這麼算了嗎?

    她那樣騙他、害他,他卻說“過去的事,我不會再提”。

    眼前這個年輕男人,儘管神容疲倦,眼睛卻明亮得如同天邊星辰,他從不妄許諾言,亦從不騙她,從那時,到現在。

    本已乾涸的枯潭,清泉突地又泛起。

    韓維桑死死地盯著他,聲音輕忽得不像自己:“過去的事,你怎麼能忘記呢?我騙你,利用你,害你江家的天下四分五裂,戰亂難止……你怎麼能不提呢?”

    他漠然看著她,她的話聽得分明,卻又仿佛只是無意義的音節。

    他最後站起來,冷冷笑道:“這些你不用擔心。”頓了頓,又道,“你在怕我如以前一般凌虐你嗎?”

    她一怔,卻搖頭道:“我不怕。”

    他用黑幽的雙眸看著她的表情:“你連這個都不怕,還怕留在我身邊嗎?”

    “江載初,還記得那時我說過的那句話嗎?”

    重逢至今,她頭一次叫他的名字,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

    他抿唇,修長的劍眉輕輕蹙起。

    “我說,若是有一天,我做了對不住你的事,請你……不要再這樣喜歡我。”她用盡全力去複述那句話,“我不值得。”

    本以為如今的一句“喜歡”會招致百倍的羞辱,可她靜靜等著,他卻只是一言不發。

    良久,年輕的男人抬步走到她面前,輕輕撫著她的臉頰,聲音啞澀:“你還要我怎麼做?”

    淚水難以控制般從眼角滾落下來,豐澤而溫潤地沾濕他的指尖,她淚眼模糊地看著他,惘然間仿佛也見到了那些歡愉的過往,可如今,她早已不配承受。

    韓維桑避讓開他的手,後退了半步,盈盈跪下去:“將軍,若你還記掛著過往,維桑與你……還有一絲情分在,請……答應我一件事。”

    江載初的手還懸在半空中,留下冰涼濕潤的肌膚觸感,開口的瞬間,只覺得空落落的:“你說。”

    “維桑這一生,並未愛過任何人。當年與你在一起,感激多於情愛。”韓維桑輕輕抬起頭,與他對視,“之後更是為了一己之私,陷天下於不義。錯已鑄成,無可挽回,只願終身伺佛,遙祝將軍終有一日,能平定中原之亂,君臨天下。”

    夜風吹得燭火明滅,兩人的身影落在牆壁上,時而扭曲,時而交錯。

    他的呼吸沉重起來,隱忍克制許久,方仰頭大笑,只是笑聲中飽含滄桑與涼意。

    這一世,他的念想不過如此簡單,奈何她心中,原來沒有半分情愛,方才這般殘忍,這般輕賤自己。

    大笑聲中,他答應下來:“好,韓維桑,我答允你。”

    他拂袖離開,終不帶一絲眷戀,韓維桑卻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視線再也無法捕捉到分毫,終於軟軟跪倒在地上,宛如被抽走了最後一絲力氣。

    身上忽冷忽熱,韓維桑捂著嘴開始咳嗽,而身體仿佛是開了一個巨大的空洞,只是發出近乎枯槁的聲響。她慢慢爬回床上,用錦被裹緊了自己,閉上了眼睛。

    半睡半醒之間,卻有人推開了門:“韓姑娘,馬車已經備好了。”

    她吃力地坐起來,耳朵還帶著嗡嗡的鳴聲:“去哪裡?”

    “將軍吩咐了,今日便送姑娘去定州的清涼庵。”

    韓維桑深深吸了口氣,心尖的鈍痛正分分毫毫地被磨礪到更深,可她只是揚起嘴角,淡聲道:“好。”

    此時的永寧城南門,江載初著一身黑甲,正與連秀低聲商議著派遣一支先鋒,先行去京城探尋情況,忽見一個老人氣喘吁吁地從馬車上跳下來。

    “先生不是在長風城嗎,怎麼忽然過來了?”江載初有些吃驚,“軍中不差大夫——”

    厲先生聞言一瞪他道:“老夫又不來找你。那姑娘呢?”

    江載初沉默片刻:“我送她去了別處。”

    “找回來!”厲先生吹起鬍子道,“馬上把她找回來!”

    江載初輕輕抿了抿唇,只道:“厲先生遠道而來,先歇著吧。她那病,不看也罷。”

    厲先生忽地跳了起來:“不看也罷?!你當是傷風感冒嗎?!”

    江載初本已轉身欲走,聞言腳步頓了頓。

    “老夫翻遍了古籍,終於找到了線索,只是如今還不能肯定。你快帶我去看看她!”老人抹了一臉的汗水,“遲了就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江載初重複了一遍,“為何來不及?”

    “古書上記載,洮地有一種蠱喚作迷心。中蠱者不得違抗蠱主任何命令,而完成蠱主之命後,中蠱者會七竅流血而亡。”

    江載初心頭隱約起了一絲不安,盛夏的正午,日頭毒辣,他卻無端開始覺得脊背生寒。

    “她出身韓家,精於使蠱,難道還會中了迷心?”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嘶啞。

    “她的脈象古怪,當日我說她的寸脈被壓制,如今想起來,並不是中蠱。”老人看著他的神色,嘆氣道,“她是蠱主,曾向人施蠱。”

    斜長入鬢的修眉皺得越發深,他已隱隱猜到事情的脈絡走向。

    “若是中蠱那人沒有死,那麼蠱主又會如何?”

    “有一古法,可以令中蠱之人不死。只是蠱毒反噬,便是蠱主身死。”老人嘆口氣,補充道,“必死無疑,只是……時間長短而已。”

    分明是極晴朗的天氣,江載初卻覺得狂風驟雨暴起,迫得人無法呼吸。

    三年前,她給自己下蠱,便已布下反噬這一步嗎?

    三年後,她重新回到自己身邊,令他覺得她已變了一個人,再沒有生機與活力,只餘下死氣沉沉與強顏歡笑。

    她只求他恨她,她罔顧他不顧一切的挽留,原來只是因為這樣。

    她要死了。這四個字跳進腦海,江載初只覺得徹骨寒意:“先生,她還能……活多久?”

    “韓家精通蠱術,她能熬過這三年,已是不易……”老人捻須沉吟道,“上一次我見她,寸脈已被壓制,若是蠱毒將尺脈也一併壓制,那便是回天乏術。”

    “還有多久?”他追問。

    “說不準……或許還有一年半載,又或許是,須臾之間。”

    話音未落,江載初已大步離開,徑直牽過了親衛的馬匹,向定州方向疾行而去。

    第七章 迷心

    定州是在永寧西南方向,這一路難民流民並不算多,還不見亂象。

    馬車走得並不快,停停歇歇,眼看要入夜了。

    韓維桑倚在車廂內,半夢半醒時,總是被自己的咳嗽嗆醒。

    這一醒,便再也無法睡過去,直到馬車一頓,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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