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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在一個月前見到阿莊的,時隔三年多,小傢伙長大了不少,個子也到了自己的腰間,比起小時候肉乎乎的樣子,眉宇間已經是顯出了一絲清秀俊朗來,就像……他的父親。小傢伙剛見到自己的時候,愣了愣,並沒有同她十分親近。她立在原地,也只是微笑著看著他,眼眶卻已經是濕潤了。
“是……姑姑嗎?”小男孩終於遲疑著跨出了一步。
她沖他伸出手。
小男孩仰頭看著她,終於撲進她懷裡,喃喃地說:“姑姑,你騙我……你說三個月便回來的啊……”
如今望著那個小小的身影,韓桑偉心中覺得既慶幸有滿足,她在外流落了三年多時間,留下侄子一個人。她也曾經害怕他獨自留在錦州。因為當了三年多的傀儡而變得膽小懦弱。可如今再見,他雖然有些認生,行為舉止彬彬有禮,不失一位小小君侯的尊嚴。
阿莊練完了劍,未晞便帶著他去擦臉換衣,厲先生推門進來,都總嘟囔著:“餓了,何時用午膳?”
韓桑偉抬起眸子,笑道:“先生來了,今日備下了梅子酒,想來先生會喜歡。”
厲先生慢悠悠的走過來,似乎連話都懶得說,搭上了她的手腕。
“比起昨日好了些,午後還是要記得去泡藥浴。”老人施施然往裡邊走,直言不諱,“每日這麼做,雖不能拔除你身上的蠱毒,但也能保你無恙。”
厲先生嘔心瀝血,終於尋到一張古方,上邊要用到一洮地特產的名貴藥材,喚作赤箭。因新鮮摘下的赤箭葉舒緩氣血的功效最強,江載初便將她送到了川西產赤箭的山
谷附近住下,如今也有近兩個月了。
午膳十分簡單,是新鮮的竹筍燒肉和炒青菜,桌上三個人,吃的津津有味。
“姑姑你下午還是要泡藥水嗎?”韓東瀾放下碗筷,禮儀十分周全,“那我去練字了。”
午後略略休整,便是固定泡藥澡的時間。
韓維桑是真的不大願意去,偏是厲先生和未晞盯得緊,她只能回到房中。
屋子裡飄淡淡的藥香,韓維桑遵照厲先生的囑咐,每日午時要泡整整一個時辰。她的身子如今十分畏寒,泡在這藥水中,渾身上下像有無形的小針密密扎著,這一個時辰著實十分難熬。
韓維桑閉著眼睛忍受著身上的痛癢感,聽到身後大門響動的聲音,低聲懇求道:“未晞,今日泡半個時辰好嗎?”
未晞並沒有理她,只是往水桶中加水,她心知這件事上未晞很是堅持,只能輕輕嘆口氣道:“那你幫我把頭髮挽一挽,有些落下去了。”
未晞放下了水桶,回身找了會,才找出了篦子。
長發被放了下來,重新挽了挽,紮上去的時候卻有些笨手笨腳,韓維桑被扯到了幾縷頭髮,忍不住低低呼了聲痛,回頭道:“輕點——”
屋內蒸騰的熱氣中,她的視線里出現一張年輕男人的臉。
劍眉星目,比起數月前,面色略有些黝黑,眸子是異樣的黑沉,深邃得望不到盡頭,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接著,在那黑沉的漩渦之中,泛起了幾絲笑意。
韓維桑眨了眨眼睛,那一瞬間,只覺得自己病發了,以至於出現了幻覺。
她魔怔一般,將手伸出來,直到濕漉漉的指尖觸到他的臉頰,咦?那樣真實的觸感。
“你可以再用力掐一下自己。”他的聲線低沉悅耳,“不是在做夢。”
韓維桑終於反應過來,驚駭之下,整個人沒入藥水中,只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看著他,一言不發。
“我在外面等你。”他明秀的眼中含著笑意,揉了揉她的頭髮,轉身離開。
屋外是匆忙趕來的厲先生,因為剛從午歇中被叫醒,見他從韓維桑房間出來,老人有些不悅得皺起眉。
江載初一路風塵僕僕而來,尚來不及換衣休整,顯出幾分風霜之色來:“先生,她現在身子如何?”
“不是每日都給你遞書信嗎?”老先生橫眉冷對,“男女授受不親……殿下怎的這般隨便?”
江載初臉上掠過一絲尷尬,從容道:“本就是內子,我關心她有何不妥?”頓了頓,心中卻只關心一件事,“先生,蠱毒有辦法拔除嗎?”
“當年韓姑娘將血凝放在自己的體內……我找遍了法子,也沒辦法化去。”說起這個,厲先生又愁得揪起鬍子,“如今只能以赤箭強壓著。”
如此說來,赤箭只是治標不治本。
儘管信中早已得知,課江載初這近一個月快馬加鞭兼程來此處,心中到底存了念想,以為會有些進展,只是聽到此處,他心中重重一沉。
“寧王叔叔!”身後忽然有童聲傳來,還帶著幾分驚喜。
江載初回身一看,卻見阿莊正興奮的向自己跑來。只是跑出了數步,孩子又停下了腳步,上下打量江載初,俊秀的小臉上露出一層淡淡的倔強隔閡來。
江載初大步走向孩子,半跪下來與他對視,摸著他的頭道:“長這麼大了。”
阿莊下意識的想要避開,最後終究還是沒有動,低聲道:“姑姑和你都騙我。”
胸口的酸澀難以抑制,江載初深深吸了口氣,苦笑道:“阿莊,是叔叔不好。”
“可我想,大概你們都忙不過來吧,所以,早就不怪你們了。”阿莊努力挺直腰背,小大人似的,認真道,“叔叔,在姑姑面前,我們就不說這個啦!不然,她好像很難過呢。”
他站起身,笑道:“我知道。”
說話間未晞走來,牽過阿莊的手,笑道:“咱們練字吧,小姐醒來還要檢查呢。”他拉著阿莊走開,經過江載初身側時,目光猶自惴惴。
因為赤箭有安神之效,每日浸泡完藥水,韓維桑總要沉沉地睡上一個時辰。
未晞給她換上衣裳,扶她走至床邊,低聲道:“上將軍來了。”
“嗯。”她眼神已經微倦,正欲躺下去,卻見未晞為難的樣子,又問,“怎麼了?”
未晞至今還能記得在長風城他對小姐凶神惡煞般的樣子,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若是他問起之前的事……”
“他不會問你的。”韓維桑安慰般輕輕拍她的手,閉上了眼睛。
因為藥效,往日裡這一覺皆是無夢,仿佛墜入了黑暗的深淵。韓維桑又體寒,即使早早在被內放了湯婆子,沒沒覺得那個深淵總是又暗又冷。
可這一次,不知怎麼回事,仿佛有人生了火,他覺得前所未有的暖和,以至於神智慢慢回來時,竟貪戀這夢裡的溫暖,不願睜開眼睛。
她隱約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強迫自己睜開眼。
江載初就睡在身邊,蓋著統一床棉被,自己枕著他的手臂,正縮在他懷裡,向來冰冷的雙腳因為貼著他的腿,竟也暖烘烘的。
他亦是沉睡,許是剛剛沐浴,頭髮還是濕漉漉的,隨便撥在一旁,眉眼鬆弛,嘴唇勾著笑意,不知在做什麼美夢。
韓維桑睜大了眼睛,適才匆忙的一瞥,她並未看得如何仔細。
可現在再看,他是真的瘦了,兩頰都凹陷下去,更顯得五官的深邃立體,眉骨處幾乎凸出來,而劍眉斜斜揚起,幾乎插入鬢間,只是如同裁剪過的鬢里,竟混雜了一絲白髮,是老了嗎?
就像自己照鏡子時,也能發現眼角下極為細微的皺紋。
她的眼眶微微發燙,身子輕輕動了動,他在夢中仿佛察覺到了什麼,手臂更加用力,將她扣在懷中,不讓她離開。
韓維桑慢慢降頭低下去,額頭抵著他結實的胸口,重新閉上了眼睛。
而她並不知道,在她又睡去之後,江載初卻悄無聲息睜開眼睛,用一種緩慢而堅實的力量,一點點地將她更深地嵌入自己的懷抱。
韓維桑第二次醒來時,對上他清醒的雙眸,雙頰緋紅,掙扎這便要起來。
“陪我躺一會兒。”江載初靜靜地說,輕撫著他的肩膀,仿佛在懇求,“就一會兒。”
他的手臂抱著她,這樣用力,他也無從選擇。
“每一日我在軍中,和匈奴人對陣的時候,都在擔心……擔心你有一日悄無聲息就走了。”他將臉埋在她烏黑如瀑的秀髮間,喃喃地說,“幸好你還在。”
“上將軍……你怎麼會在這裡?”韓維桑遲疑著問,“匈奴人被打敗了?”
江載初不答反問,“你還叫我上將軍?”
她在他中怔了怔,如今她早已習慣稱他上將軍。
“有一件事,我還未謝你……”韓維桑鼓起勇氣道,“這三年,多謝你一直照看著阿莊。我一直怕他獨自留在錦州,做著有名無實的洮侯,終日被人擺布,變成了怯懦遲疑的性子。多謝你將他保護起來,他如今……和我預想的,很不一樣。我……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