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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決了最重要的帝國子嗣問題,便是如何處置寧王。
後世將這一場議事稱為“元熙密議”,參與者皆是當時朝廷上分量最重的官員。他們推立了新君後,獨獨在如何對待弒君的寧王問題上,兩派意見相持不決。
元皓行淡淡道:“諸位大人,新帝已立,寧王眾目睽睽下弒君叛逆,決不能留著。理應快刀斬亂麻,即刻在獄中賜死。”
簡單的一句話,卻如同一滴水落入滾燙的油鍋之中,刺啦一聲,激起強烈反應。
“寧王敢這般當中行刺皇帝,又怎麼會全無準備?”
“冒失殺了寧王,只怕他西北舊部不答應——便是在京中,景家與他交好,又如何會袖手旁觀?”
……
愈是討論,便愈發沒個結果出來。待到最後,元皓行皺眉道:“我倒覺得,這次行刺,像是寧王隨意為之,並無精心準備。”他頓了頓,“此刻寧王舊部尚未動手,若能一舉將他殺了,他們也無可奈何。待到他們想到營救之法,才會天下大亂。”
一眾官員皆是持重之人,商議之後,依舊決定將寧王押在天牢中,待一一收繳了寧王舊部的兵權,再移交給大理寺行,依律處死。此外,嘉卉郡主尚未同皇帝成親,突遭變故,亦不能視作後宮皇帝家眷,便送回原先驛館處,再做處置。
元皓行後來無數次想起,若是這一場廷議,晉朝大員們聽了自己的建議,史書便會沿著另一個方向書寫。可惜,那時自己資歷尚淺,人微言輕,終究還是改變不了這個時代的命運。
元熙五年六月十六日晚,數千黑甲武士強闖天牢,劫出江載初。
事發後被軟禁的景雲從家中偷出城防魚鑰,在南門同眾人匯合,擁簇著江載初出了京城,一路南去。
景家家主是景雲的伯父景貫,親向新帝與太皇太后請罪,並率禁衛軍出城追擊。
彼時元皓行站在城門口看著那支遠去的軍隊,卻輕輕搖頭,心知已經來不及了。
寧王回京前,皇帝特意將他的舊部打散,以防他擁兵自重。帝國全境,遍布那時的西北軍。卻不曾想,這樣一來,卻方便了他出逃至南方自己的封地——因這一路上,皆能遇到舊部,也能不斷的吸納新軍。
亂象已成,再無可挽回。
已近七月,元皓行卻覺得有些寒意,他靜靜看著城牆遠處飄忽不定的雲彩,忽聽侍衛來報:“嘉卉郡主受了驚嚇,在驛館病逝。”
“已死了?”元皓行悚然一驚,他心中還有許多疑團,還想要問問那位郡主。
“太皇太后說她不祥之人,屍身已經火化了……”
元皓行伸手揉了揉眉心,重又望向遠方,想起那一日自己向皇帝建議由寧王迎娶嘉卉郡主。皇帝本已同意,未知周景華在一旁輕輕笑了一聲。
皇帝同元皓行的目光同時落在他身上,元皓行道:“周大人有何高見?”
“不,不……”周景華連忙直起身子,擺手道,“我同陛下想得一樣,陛下了卻一件心事,寧王也稱了心呢。”
皇帝臉色微微一凜。
周景華卻用閒話家常般的語氣道,“我離開錦州之前,倒是見過郡主。那時寧王還未赴任,卻已認得郡主。他們言談舉止間,頗為親昵。若是陛下賜了這段美滿姻緣,寧王倒是能遂了心意,可喜可賀。”
元皓行在旁聽著,心底咯噔一聲,慢慢去看皇帝臉色。
皇帝倒笑了:“寧王喜歡上的姑娘,朕倒是有些好奇。”
周景華忙道:“聽聞寧王就是為了討好這位郡主,才將蜀地的稅率一減再減。”
皇帝依舊在摩挲著拇指上的扳指,閒閒一笑:“指婚的事不急,容朕再想想。”
元皓行跪安後,同周景華一道出了後殿。
走至宮門口時,年輕人狹長明亮的目光落在身邊同僚洋洋得意的臉上,卻冷冷笑了笑:“周大人果然好機鋒。”言罷,也不等他反應過來,徑直掀開轎簾走了。
那個時候……雖覺得周景華嘴臉無恥了些,皇帝小心眼了些,卻也決然想不到今日這個局面。
若是能預料到,真該感嘆一句,喜事變為喪事,真正是世事無常。
元皓行眯起眼睛,霧霾中皇城的巨大輪廓如同在海市蜃樓中沉浮,這樣愈壓愈近的風暴中,這個年輕人很清楚,晉朝最為艱難的年代,即將到來。
第六章 引狼
長風城外,已是深夜。
維桑在營帳之中,聽著遠處戰鼓擂動,忍不住翻身起來,輕輕撩開了幕簾。
主帳燈火通明,將士往來不絕。許是晉軍要有大動作了。
維桑靠在榻上,稍稍閉了閉眼睛,此時江載初應該接到薄姬了吧?那麼,他也應該知道自己已經落到了元皓行手中。
景雲說得很對,她已不能再留在他身邊了,至於阿莊,他如今已經不求旁的,只希望他平安就好。維桑抱膝,裹緊了身上的錦被,心底的寒意一陣陣泛上來,最終涌到喉間,變成一長串難以克制的咳嗽……她連忙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瓷瓶,倒了一粒丸藥吞下,簾外忽然有一道清潤男聲:“郡主不曾睡吧?”
是元皓行。
維桑連忙起身,檢查了衣著,方道:“大人請進。”
元皓行依舊是一身白衣,輕袍緩帶,雖忙碌至深夜,卻精神奕奕,並無倦色。
“大人夤夜來此,不知所為何事?”
“難得月朗星稀,又聽聞郡主未曾入睡,便來閒聊一二。”元皓行極有禮貌道,“郡主可願奉陪?”
維桑伸手攏了攏鬢髮,笑容溫婉:“自當奉陪。”
兩人皆在案邊坐下,元皓行指尖輕輕敲著桌面,“元某心中著實被一件往事困擾,費盡思量,卻始終不得其解。”
“元大人這般聰慧之人都難以想通,只怕維桑也幫不上什麼忙了。”
“當年郡主入中原之前,是在川蜀便認識了寧王吧?”
“是。”
“若是元某所知並無謬誤,寧王早已鍾情郡主?”元皓行深邃雙眸沉沉落在維桑臉上,笑道,“時至今日,他也不曾忘懷吧?”
維桑靜靜聽著,卻不置可否。
“當年含元殿上弒君一劍,元某事後輾轉思量,都覺得太過意外。寧王擅深謀,且內斂穩重。他若要殺先帝取而代之,絕不會在眾目睽睽下,以玉劍擊之。此法太過意外魯莽,若是不成,寧王被擒,毫無退路。”
維桑略略低下頭,唇角笑意輕忽:“大人焉會不知一個道理,富貴險中求勝。寧王若是不冒險,又怎麼能一擊即中?”
元皓行笑了笑,“那時朝廷勢力此消彼長,暗流涌動,先帝、寧王自然各自有其擁護者。寧王若是險中求勝,就必然布好下招,絕不會任由禁衛軍將他押入天牢——須知即便在天牢中呆上半日,也有被殺的危險。”他頓了頓,意味深長道,“我元家世代在晉朝為官,多少也有些人脈和暗線,郡主大婚前幾日,並無收到任何寧王不軌的線報,若說籌謀這樣一件大事,卻沒有絲毫痕跡,我卻是不信的。”
江載初曾在天牢中呆了一日一夜,直到被部下救出。被劫出時,他已被嚴刑拷問,那樣強悍的性子,竟也暈去了好幾回……維桑是頭次聽元皓行說起,怔了怔,眉宇間滑過一絲不忍,卻被他收捕在眼中。
“那麼或許便如大人所說,或許寧王心中喜歡我,因我要嫁給別人,心中一時不忿罷了。”
“這個說法元某也曾想過,可郡主或許還是不了解寧王。以他當時在朝廷的地位,因在關外大敗匈奴,聲名威盛,手中權勢更是煌煌,先帝雖然同他不睦,真正要為難他,卻也是頗難——寧王若真心想要同你在一起,送你來京城路上,大可尋個藉口,與你遠走高飛也不是難事。可他偏偏將你安然送來了,可見當時並非意難平。”
維桑依舊不語,神色平靜,唯有長睫垂下,遮掩去此刻心事。
“寧王並非是一個會因一己之私,陷天下於大亂之人。他會這樣做,唯一的可能,便是身不由己。”
“想不到元大人對寧王評價如此之高。”維桑輕聲道,“只是三年前弒君那一劍,內情如何,元大人若要知道,只怕得去問他自己了。”
“若有機緣,自然是會問一問的。不過元某後來想了想,新帝登基,寧王反出,晉朝亂局已成……這樣的局勢中,唯一獲益的,便是蜀地了。”元皓行悠然道,“這三年,朝廷頗有些自顧不暇,若我記得不錯,只怕蜀地稅賦三年未曾催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