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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萬馬奔騰的水流之威,令見到的每一人都大驚失色。

    山洪由上至下,奔騰澆灌那燃燒著的整座山頭,驀然間水火相接,天地間起了濃濃一股黑煙,幾乎將視線遮蔽起來。而長風城正在交戰的兩軍聽到這巨大聲響,無不望向城東那冒起粗壯濃煙牆壁的山頭,甚至忘了彼此廝殺。

    轟隆隆!

    轟隆隆!

    ……

    數十聲巨響之後,那巍峨壯闊的獨秀峰半座山頭,竟以肉眼可見的速率慢慢下滑,生生斷裂了!

    守城的士兵們表情變得驚恐——這山,竟然炸裂了!

    “媽呀!快跑!”

    “要被活埋了!跑啊!”

    在這天地之威中,士兵們扔下武器便開始奔散,王老將軍站在城頭,眼看著獨秀峰被炸裂,塵土飛揚中,天地齊暗,五指不見,忽的慘然一笑。

    早在半月前江載初命人放了這場大火,燒燙了整座山頭,想必他又遣人去山後改挖渠道,將今年第一波雪水化成的山洪引向整座燒得發燙的山。  

    遇熱的山石驀然間被澆灌雪水,自然炸裂開!

    強攻是假!原來這才是江載初的殺著!

    獨秀峰這一傾倒,雖不至於湮滅整座長風城,卻足以讓城內每一個人聞風喪膽,全無鬥志!

    便在這瞬間,一直在軍陣後蟄伏的神策軍,也是上將軍江載初的嫡系軍出列,齊整上前,開始攻城!

    號角吹響,早已失去鬥志的守城軍丟槍棄甲,而養精蓄銳至今的神策軍不費吹灰之力登上牆頭,手持火把,在沙石瀰漫間開始攻城。

    王老將軍眼看眼前節節敗退的情景,卻慨然而立,手持佩劍,當先一呼:“所有守軍跟隨我的將旗,死守長風!”他的親衛軍不過千人,卻無一人逃跑,在敗退的人潮中如同中流砥柱,牢牢拖住了神策軍。

    三個時辰之後,地動之聲漸漸平緩,天空不再如漆黑不見五指,漸漸露出陰霾來。

    勝敗終分。

    這座懾人的城池終於緩緩降下了巨大的城門,仿佛是一頭被馴服的巨獸,歷經了傷痛的洗禮,迎接新的主宰。

    江載初策馬而入,戰爭已近尾聲。

    “王老將軍呢?”  

    “王老將軍帶著最後一支親衛隊,退入了將軍府死守。”

    “讓連秀殿後,清掃戰場。”江載初閉了閉眼睛,“餘人隨我來。”

    至今,他都對這長風城的街道極為熟悉。

    跑過這練兵場,再往右拐,便是將軍府。馬蹄聲清脆的在青石板上踏響,他閉上眼睛,仿佛還在幼年之時,在練兵場上折騰得滿身是汗,只盼著回將軍府換身衣裳。

    “吁——”

    烏金馬停在將軍府門口。

    將府上圍得水泄不通的將士們讓開一條路,江載初下馬,叩響大門。

    蒼老的聲音從容鎮靜,如同往日:“何人?”

    “是我,寧王!”他忽而掛起一絲笑,答得驕傲。

    “呵,在我這裡沒有寧王,只有兵士和將軍!”大門打開,王誠信老將軍一身血污,抱著自己的長刀坐在庭院中,擰眉看著來人。周圍是他剩餘不多的親兵們。  

    “將軍,可以進來麼?”江載初靜靜站著,帶了腥味的風拂在臉側,卻襯得這年輕人愈發眉目如畫。

    “進來。”老人伸手召喚。

    “將軍,朝廷無德,你可願來幫我?”上將軍持劍駐地,以示尊禮,言談間並不似剛剛生死相搏,仿佛故人交談。

    “老夫說了,若是年輕上數十歲,說不定也跟著你一道反了。”老人摸了摸鬍子,“只是今年都已經七十九了,若再變節,豈不是被人笑話?”

    “是。”江載初恭恭敬敬道,“學生不敢勉強老師。”

    “那便好,那便好!”老人仰頭大笑,神容極為坦然,聲音卻漸漸轉低,變得柔和,“初兒,師父知道,這些年……你心裡很苦。”

    江載初定定凝視他良久,種種錯綜之色一閃而過,最終回復到平靜無瀾。

    “……這一戰,你做得很好。”老人用嘉許的語氣續道,“往後,也還要這樣走下去。”  

    “是,師父。”

    一老一少不再說什麼,江載初轉身離開,走至門外,那扇門重新重重關上。

    裡邊傳來老人慷慨豪邁的聲音:“孩子們,陪我戰死此處,你們怕麼?”

    士兵們齊聲怒吼:“追隨將軍!死守長風!“

    “神策軍何在?”上將軍背對將軍府,輕喝。

    “在!”

    上將軍負手望了望天,用不見起伏的聲音道:“攻下將軍府。反抗者,殺。”

    此刻獨秀峰水渠旁,挖渠的軍士們一個個坐在高地之上,只看著奔涌而去的洪流,累得脫了力。

    “清點人數,下山。”

    “將軍,少了一十三人,皆是洪流來時來不及爬上被捲走的。”

    景雲靜默片刻,環顧四周,心頭忽然覺得一絲不安,叫來親衛:“韓公子呢?”

    

    “韓公子……也在這十三人中。”

    景雲怔了怔,忽然大喝:“誰都不許走!把韓維桑找出來!”

    將軍府最後一戰已經結束。

    江載初踏入府中時,兵士們站在庭院中提了井水,正一桶桶的沖洗地上鮮血。

    他的神容看似無異,只在踏入書房之時,看著門檻前那塊青石板,略略怔忪了片刻。

    “上將軍,王老將軍的身體已經收拾穩妥。”

    “厚葬。”江載初輕輕吐出一口氣,伸手推開了緊閉的窗,只覺得心口那極厚重的壓迫感令人透不過氣。

    “景雲下來了麼?”

    “左將軍還在山上……”侍衛眼神略有些閃爍。

    江載初蹙了蹙眉:“怎得還未下來?”

    “說是水渠挖成之時,有人被卷進去了,至今還在搜尋。”  

    “何人被卷進去,左將軍說了麼?”江載初心中已有了一個答案,只是模模糊糊的,又令人難以置信。

    “左將軍沒細說。他只讓人傳話說……他會把人找回來。”

    江載初嚯的站起,大步走向門口,然後腳步即將跨出時,他卻又將步子收了回來,立定在那裡。不知不覺中,扶在劍鞘上的右手青筋迸出,他一字一句:“傳令景雲,找不到便算了。給我回來!”

    戰後的事務相比起戰時,要瑣碎繁雜得多。

    往常戰場的清掃會交給孟良,而軍力整頓與占領地治安則會交給相對謹慎的連秀。上將軍在將軍府上,也是通宵未眠。

    上將軍今日的處斷較之往日,並不算果斷。常常要反應片刻,才會回過神。然而愈是這樣,手下的將領們便愈發的提心弔膽,總覺得一個說不對,那雙微挑的鳳眸中便寒光一現,仿佛是利刃插來。

    “左將軍回來了。”侍衛推門來報。

    江載初手中的筆一頓,緩緩放下,“傳。”  

    景雲進門時疲憊不堪,髮絲糾纏,身上衣上滿是淤泥,啞著嗓子道:“將軍,恭喜將軍攻下長風城。”

    江載初上下打量他,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麼。

    倒是景雲看著他與往常無異的神情,續道:“我剛剛把人都帶下來了。有幾個被沖走的,也都找回來了。”

    江載初點了點頭,目光重新落在筆尖上,淡淡道:“好,去休息吧。”

    與一眾同僚打過招呼,被戲稱為“泥工”的左將軍景雲便退出了書房,只是在出門轉身之際,他重又看了上將軍一眼,心中片刻唏噓,輕輕帶上了門。

    站在庭院裡,景雲順手接過軍士手中的木桶,裡邊滿滿一桶冰涼井水,手一傾,嘩啦一聲便當頭灌了下去。身上淤泥被沖刷下去,他頓時輕鬆很多,卻想起適才在山上那一幕,忍不住心驚膽戰。

    韓維桑的確是來不及爬上高地便被洪流捲走。他命令士兵們漫山遍野的搜尋時,其實並沒有抱著多大希望,在他心底,甚至隱隱的覺得,若是這女人死了,那是真的很好。左右上將軍三年前心死過一回,如今再死一次,不過是難過上一段時日,那也便好了。  

    到了後半夜,山下傳來了上將軍的命令,只說“找不到便算了”。

    仔細斟酌這六個字,一夜不曾合眼的左將軍抹了把臉上的泥水,低吼道:“是活是死,都給我把她挖出來!”

    順著席捲而下的洪流,終於在岔道支流處,找到了韓維桑。

    真正是命大,她身子卡在兩塊巨石之中,才未被洪流捲走。

    雖是岔道支流,卻也水流湍急,士兵們忙著找繩索救人。隔了老遠,景雲一顆心就這麼懸著,往事一件件的想過來,如他這般的局外人,竟也不知此刻希望她是死了好,還是活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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