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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剛剛將早膳的碗筷收走,就有人用力敲了敲門,在屋外問:“郡主在麼?”
維桑心跳漏跳一拍,下意識站了起來。
“侯爺請您去一趟。”
維桑站在書房門口,裡邊卻是一絲動靜也無,幾乎叫她疑心裡邊沒有人。她小心翼翼的推開門,恰好見到父親手扶著桌角,身子卻在慢慢的倒下去。
她腦子裡嗡的一聲,不顧一切沖了進去,用力推開正要扶父親起來的江載初,慢慢護著父親坐了起來。
江載初手懸在半空中,因為被她推開,便只能後退了兩步。
送她回來的時候,她還乖乖地依偎在自己後背;可現在,她像變了一個人,黑白分明的眸子裡隱約還有赤紅的顏色,失去了理智一般看著他,尖聲叫道:“你對我爹說了什麼?”
他慢慢將手放下,眼神由黯然變為平靜,目光移到韓壅的臉上,淡聲道:“侯爺,還請節哀。只是陛下的旨意……恐怕沒有回寰的餘地了。”
元熙五年元月。
皇帝親征歸來後,第一次在儀鳳殿召見群臣。
皇帝坐在高高的龍椅上,臉色有些懨懨的。自然沒有人敢提起剛剛結束的那場慘烈戰爭,新年伊始,為了讓這個帝國的年輕統治者舒心,大臣麼無不選擇了最輕鬆吉祥的話語。皇帝聽完大臣們所奏的事,輕輕揮手便宣布散朝。
內殿裡有內侍服侍他更衣,緩步出來的時候,周景華早已在外等著。
周景華是周太后的親侄子,也是皇帝的表兄,皇帝與他並不見外,略略問了些蜀地民生,便沉吟著問:“寧王可有消息?”
只要有皇帝一天,他的親弟弟便註定要過著這樣遭受排擠猜忌的日子,周景華對這一點很是了解,自然也懂得如何投皇帝所好,連忙答道:“寧王在蜀地任轉運使,別的都好,只是賦稅加重後蜀民反彈太大,寧王擅自將四抽一改成了五抽一。”
皇帝冷哼了一聲,臉色有些鐵青。
隔了一會兒,周景華小心翼翼道:“蜀侯那邊,陛下該如何撫恤?”
“不是賜了厚葬,也追封了麼?”皇帝臉色沉了沉,“死都死了,還能怎樣?”
周景華看了看皇帝的臉色,當即咽下了口中的話,連連點頭道:“是。”
話音未落,內侍進來通傳,“陛下,元大人到了。”
“讓他進來吧。”皇帝略略頷首。
元皓行著嚴整的官袍,整個人顯得丰神俊朗至極,緩步踏進,先對皇帝行了禮,方才看了周景華一眼,略一躬身:“周大人。”
儘管元皓行官階不高,周景華卻不敢怠慢,連忙回了一禮。
“戰後撫恤的事,皓行你還有何建議?”皇帝慢悠悠地問。
皇帝因為好大喜功,吃了這個大虧,元皓行心中清楚,卻不動聲色道:“陛下可知,去年的國庫的收入,十之二三,來自川蜀?”
皇帝有些奇怪他此刻忽然提及這個,應了一聲:“江南澇災,關中又旱,朕知道。”
“可是川蜀也是一場大旱,朝廷並未賑災,反倒加重賦稅,甚至派出寧王作為轉運使,可見……”元皓行頓了頓,淡聲道,“盤剝之重。”
皇帝抿了抿唇,良久,忽然一笑:“朕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川蜀之地,蠻夷之民,多負擔些,原也是應該的。”
“原本那一處地方民眾秉性溫和,倒也無所謂。只是這一次折損了三萬青壯年男子,連蜀侯世子都沒了,稅率卻依舊不更改……陛下,指望一個寧王在那裡壓著,只怕會有事。”
皇帝凝神想了想,輕輕低頭,轉動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淡聲道:“現在不是沒事麼?”
元皓行淡茶色的眸子在皇帝漠然的臉上凝睇半晌,對他此刻內心的想法瞭若指掌。皇帝是巴不得川蜀出了事,最好借亂民之手解決了寧王……再不濟,也能給寧王追加一個監管不力的罪狀。呵……真正是,目光短淺。
他自小便與皇帝及寧王熟識,也清楚皇帝的心結,卻只能說,誰來坐皇位這件事,立嫡不立賢,真當是天註定的。心中雖這般想著,元皓行面上卻並未展現絲毫,只是謙卑地低下頭,緩聲道:“川蜀一亂,今年的國庫,便撐不過三個月。”
皇帝盯著這個年輕人,悚然心驚。
寧王是要對付的。可是國庫的銀錢,也是國之根本。
若不是他這麼一提,只怕自己還沒想到。
皇帝雖不懼蜀地的蠻子,只是要撐過眼下這一陣再說。
“那你看,這片刻之間,要如何才能穩住那邊?”皇帝沉吟道。
元皓行抿了唇角,輕聲說了兩個字:“聯姻。”
皇帝鳳眸微挑,笑道:“如何聯姻?難不成要我大晉朝的金枝玉葉嫁去那裡?”
“蜀侯有一女,嘉卉公主正當婚配的年紀。”元皓行緩緩道,“依陛下看,宗族子弟中,又有何人能娶了這位郡主,自此長留蜀地呢?”
皇帝唇角的笑意更濃了一些,“寧王也到了該成親的年紀了。”
“倒也是良配,只是寧王少不得要在那裡多留幾年了。”元皓行點頭稱是。
“我這弟弟,倒還嫌京中乏味呢。”皇帝笑道,“如此倒也了卻一樁心事。”
元皓行拱了拱手手,輕聲贊道:“陛下英明。”
轎子一路搖晃著回府,元皓行微微合著雙目,卻驀然間想起了兩年前……素來嫻靜優雅的妹妹從未有過這般驚慌失措,哭得雙目紅腫:“大哥,先皇明明將我指給了寧王,如今他還在外征戰,我若是入了宮,以後如何自處?”
先有天下,再有家,是元家的祖訓。
龍椅上那個人,儘管並不是元皓行心中所稱心的皇帝,可是他天下盡握,還握得十分穩當,自己便會竭盡全力地去輔佐他。
明知妹子心中鍾意的是寧王,也明知皇帝將她接進宮,不過是為了證明,如今他比這個弟弟強了百倍不止,可是元家還是如皇帝期許的那樣,先退了婚,將妹妹送進了宮。
幸而寧王倒是淡然,並不說什麼,大勝匈奴後班師回朝,甚至還為皇帝送上了賀禮——一匹來自大宛的汗血寶馬。只是京中傳言烈烈,更有嘲笑寧王吃了啞巴虧的,不計其數,哪怕是他的戰功彪炳,卻被這些閒話奪了風頭。後來寧王很快地接任川蜀轉運使,只怕也與躲避這些流言有關。
想到這裡,這個素來不動聲色的年輕人,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人生在世,誰沒有些不如意的事呢,何況如他們這般天生承受著家國期望的,若是執著於情愫,為了一個女子死去活來,未免也太過可笑了。
正在沉思間,轎子忽然間一晃,似是停了下來。
元皓行正欲掀開轎簾,忽聽轎外有人大聲道:“元大人,宮裡傳來的消息,妍妃娘娘剛剛誕辰下龍子。”
皇帝並未立後,如今妍妃生下的便是長子。
對於帝國來說,這大概是這個蕭條的一年始端,唯一一個好消息吧?
元皓行慢慢閉上了眼睛,唇角微勾,淡聲道:“知道了。”
元熙五年元月,帝國皇帝親征匈奴大敗而歸,二十萬士兵最終帶回關內的,只余萬人不到。朝中大將、川蜀世子韓維巳皆戰死,皇帝在入關之時,徵調的三萬川蜀士兵作後勤用,卻意外地在回軍撤退的時候成為抵抗掩護的主力,雖因統帥判斷失誤中了敵人的陷阱,卻死戰不屈。最終皇帝安全入關,三萬人卻隨著世子戰死他鄉。
此時的錦州城內,雖是元月新年,卻是死氣沉沉,一派暮色。
阿莊似乎還不懂“阿爹走了”是什麼意思,只是乖乖地換上了孝服,跪在靈柩前盡孝。許是因為時間久了,小腦袋一低一低的打瞌睡,維桑看著心疼,將他抱起來,吩咐婢女送他回房睡覺。
一夕之間,家中死了兄長,父親與阿嫂都病倒了,府上喪葬的事務管家大多來找維桑商議,她這才體會到操持這一個家,曾經兄長和阿嫂付出了多少心血,遑論掌管蜀地軍政之權的父親兄長了。思及兄長,維桑心中又是一痛,正恍惚的時候,錦州城防使蕭讓將軍正大步走來。
“將軍來找我父親麼?”維桑連忙起身。
“剛從侯爺那裡出來。”
“蕭將軍,你臉色不大好。”維桑看著這個劍眉星目的年輕將軍,輕聲道,“父親這幾日病倒,許多事麻煩將軍了,還請注意身子。”
“朝廷允諾的撫恤金一分都沒撥下來,不知道被哪裡剋扣了。”蕭讓咬牙,壓低了聲音道,“侯爺聽了,也只說用府庫的銀子先墊上——可如今我們蜀地的府庫,哪還有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