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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姬驀然被推離,重重咬了咬唇,幾乎要哭出來。
他卻已穿好了衣衫,走至門口,方回頭,皺了皺道:“ 你不要去見她。”
他說的是那個女人。
屋內只剩自己一人,唯有浴池內的水還帶著白色霧氣,正裊裊飄散。
薄姬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她還是在鄉下田間勞作的採桑女。
聽阿爹同鄉里鄰間聊起來,說是這江南府變了天,有人帶著造反了。當時她還不甚明白造反的含義,卻知道打仗是要死人的,只在心中祈求家中父親不會被抓去當兵。
結果日子過了一日又一日,並未有什麼變化。照例是在春日採桑,餵給蠶寶寶們吃。倒是聽說帶著造反那人傳了道命令,將稅錢和徭役皆減輕了。省下的錢,或許能央著阿娘給自己買盒胭脂呢。這樣想著,每日去桑林中採桑,也分外高興了些。
那一日極好,她和鄰里姐妹們一道出門,因穿著母親的褲子,式樣老舊了些,怕被姐妹們取笑,便兩根細繩綁在了褲腳處,走路也輕便些。
走在官道旁的時候,數匹駿馬極快地從身邊掠過,揚起漫天飛塵。
她被嗆得轉過身,走得慢了一些,心中詛咒著那些騎馬的人,卻不易一匹黑馬去而復回,直直衝自己而來。
她從未見過這般高大的駿馬,清亮的嘶鳴聲中,它揚起前蹄,在她以為一定會踢到自己的時候,卻穩穩地停住了。
馬上的年輕人輕袍緩帶,拿一根玉簪束起黑色頭髮,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而他的身後,皆是回身追來的騎兵侍衛們,退開大約兩三尺的距離,拉開成兩列,沉默地等待。
她原本驚魂未定,卻對上那雙深邃明亮的雙目,驀然間緋紅了臉頰。
她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年輕男人……只是,臉色蒼白了一些,神情卻又有些古怪,那目光,似是深情,又似仇恨。
“你叫什麼?”收斂起那些目光,他輕聲問道,聲音悅耳且低沉,是一口標準的官話。
“爹娘叫我阿蠻。”脫口而出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竟把辱名告訴了他。
“好,阿蠻,你……願意跟我走麼?”他淡淡笑著,目光落在她一身並不如何好看的打扮上。
她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才會對一個陌生人說:“可我有了婚約。”
年輕人輕輕扶著胸口大笑起來,直到雙頰上泛起紅色,“有了婚約又如何?”他俯下身,將她抱上馬放在身前,那一籃未采完的桑葉落了滿地,四散飛揚。
那是她是第一次騎馬,嚇得一動不動。
耳邊是他低低的聲音:“阿蠻,你只要跟著我便好。”
那樣深沉卻又悵然的聲音,幾乎令她覺得,他是不是認錯了人。
可他又分明是真的寵愛她。
將她帶在身邊,父母也再不用辛苦勞作,過上了以前從不敢想的日子。
一開始拘謹,到後來慢慢地有恃無恐,她覺得這樣的幸福和幸運,來得實在太過輕易。十多年未曾這樣的被一個人寵著,她自知常常做些刁蠻的事,並不是她天生刁蠻,只是想試探他的底線而已。
可每一次,他都不會生氣,眼神看著她,更像是看一個孩子。
現在,他皺了眉,聲線冷淡:“你不要去見她。”
薄姬手一松,軟布啪的一聲,落在水池內。
此時的書房內,江載初推門而入,麾下諸將皆已齊聚,一時間沒了聲響,只聽聞他腳步不急不緩走至案前,指著輿圖,沉聲道:“我已考慮清楚,大軍明日開拔,這一次,直取皇都。”
即便勇猛好戰如孟良,也倒吸了一口冷氣,更遑論其餘老沉持重的將領,心中顯然皆有無數疑慮,只是憚於上將軍威嚴,斟酌著不知如何開口。
江載初將諸將的反應盡收眼底,卻只抿唇輕笑,修長指尖觸在羊皮紙製成的輿圖上,沿著山巒起伏、河流彎道一路往上,直到皇城,輕聲道:“兵分兩路,這便是第一軍出兵的路線。”
“這,這不是繞了很多路麼?”孟良皺眉道“上將軍,最短的路線,應當是從長風城出,一路經寅水、太原、雁門,直取皇城。”
“最短的路線,卻不是最快的。”江載初目光巡視眾人,顯然並非在對孟良一個人講,“太原雁門皆是易守難攻之地,雖說並非打不下來,卻足以給朝廷準備的時間。而這一條路,雖然難行,卻少有人經過,守將及兵力也不足為慮。”
“我們的騎兵足夠精良,快速突進,十五日內就可抵達皇城之下。這時朝廷恐慌,元皓行必然命各地出兵勤王,此時的太原、雁門、平城等地軍隊開拔往皇城,守備空虛,第二軍從孟良講的這條路行軍,當可輕鬆取下這數個關口。”
“此時數支軍隊必然回趕,騎兵繞過皇城,前後夾擊,先將這幾支軍隊剿滅。剩下的皇城,便如探囊取物。”
“呵……”
“這樣啊……”
諸人皆是帶兵打仗的行家,茅塞頓開——這條路不是沒人走過,卻是從未被人用作兵道。
輕輕感嘆聲中,人人心中默念的,卻是一句:兵行者詭,眼前這舉重若輕的男子,卻著實是這兵道的大家。
“上將軍,我還有一事不明。”關寧軍統帥連秀踏上半步,“原本我們取下長風城即刻出兵,才是最好的時機。為何卻又要拖了這幾日,給朝廷準備的時間呢?”
江載初面容平靜如水,似是輕輕掃過了立在一旁的景雲,開口道:“我特意給朝廷留了這幾日的時間。”
“若是取下長風城即刻出兵,朝廷上下絕無二話,定然即刻調兵遣將前來圍堵。若是給了他們幾天時間……”江載初唇角露出諷刺淡笑,“元皓行和太皇太后那一派系必然會起矛盾。”
景雲一直沉默著,直到此刻,才明白江載初的真意。
太皇太后的兄長周步銀如今是丞相,為人傲慢狂妄,卻因是外戚,且控制著小皇帝,權勢滔天。青年官員的首領元皓行心思縝密,手段周全。兩派之間爭執不斷,常常勢同水火。
江載初取下長風城,並未即刻北征,並非為了女人沖昏頭腦,失去戰機。
相反,他是刻意留給朝廷這兩派內訌的時間,坐收漁翁之利。
這般一想,昨晚自己實在是太過唐突,也太過淺薄了。
“關寧軍的騎兵,我素來信得過。”江載初笑著指了指連秀,“阿秀,你跟著我,咱們辛苦點,皇城下跑一趟。”
連秀雙眸放光,大聲道:“是!”
“至於第一軍,景將軍,交給你了。”他淡淡抬起頭,望定景雲,“我會將虎豹騎神策軍整編後交給你,第一軍七日後出發。”
能夠感受到同僚們羨慕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景雲只覺得氣血激昂,單膝觸地,低聲道:“定不辱上將軍期望。”
他想起剛起事那個夜晚,江載初與他商討布陣,末了輕道:“阿雲,連累你跟著我,腦袋說不定也會不保。”景雲只得嘿嘿一笑,“殿下,我不怕死。”
整整三年的時間,上將軍麾下良將愈多,可所有人都知道,能令上將軍將性命託付出去的,也不過一個景雲罷了。
軍令已下,後續籌備糧糙、繪製行路圖的事便一一由部下領去,江載初獨自一人坐在書房內,聽到侍衛來稟報:“厲大夫看過了韓姑娘,在門口等著。”
厲大夫原是京中老御醫,告老還鄉之後回到江南。又因為江載初起事,老人家不請自來,笑眯眯把著鬍子道:“殿下,您幼時的病症都是老夫治好的,現如今,可還用得上這把老骨頭吧?”
老人家醫術精湛,江載初素來敬重,見他一步一搖地進來,站起相扶。
“先生,她的傷怎麼樣?”
“這姑娘吃了不少苦吧?”厲大夫橫了他一眼,“指甲拔了,脖子上一圈紅痕,胸口的傷好不容易結痂,又裂開了。”
江載初沉默不語。
“不過這些都是外傷,也都能治。”老人話鋒一轉,“你可知她體內有些怪異?”
他怔了怔:“什麼?”
“老夫說不上來具體是哪裡不對,可按理說女子的寸脈尺脈總是一沉一浮,可她的寸脈極為怪異……”老先生皺了皺眉,“總之,這種脈象的女子,將來不易受孕。”
“不易受孕?”江載初輕聲重複一遍,“是她……體質如此麼?”
“不。”老人搖頭道,“這才是詭異之處。我瞧著她的寸脈似是被什麼壓制住,卻又說不出是什麼,卻絕不是尋常用的金石藥物。或許是,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