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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終究再沒有聲音,景雲離開時,大著膽子往後看了一眼,上將軍卻已經低頭看著那張輿圖,側顏如雕斫般冷硬,仿佛……並不曾問出那句話。
夜愈發深了。
侍女悄無聲息地在上將軍手邊換上一盞熱茶,後退開三步,方問道:“將軍,子時了,要去薄夫人處麼?”
江載初自案卷中抬起頭,一口飲盡熱茶,淡聲道:“今日不去了,讓她早些歇下吧。”
他走出屋外,在廂房門口腳步頓了頓,隱約能看見坐在桌邊的人影。
並未敲門,徑直入內,韓維桑在燈下坐下,亦未回頭。
他便倚著門,看著她的背影,一言不發。
空氣里仿佛凝聚著無形的水汽,沉沉直欲墜下,她微微動了動,輕聲道:“劍雪有無名四使總領,甲乙丙丁。甲使就是那日……死於你長槍之下的女子。另有三使,需要召喚時,才會出現。”
他淡淡“嗯“了一聲。
“劍雪的主人,只能姓韓。我自兄長手中接手四年至今,除非我死……東瀾自然成為劍雪主人,除此之外,蜀人的死士,絕不會聽從外人調遣。”
“你這是在告訴我,沒辦法交出來麼?”江載初走至維桑身邊,但見溫柔暖色燭光將她小小的臉龐映照得明暗不定,長長睫毛遮去了此刻眼神。
“這是劍雪所用暗令,我已全部寫下。”維桑恭順站起來,雙手遞過一張紙,“將軍若要驅動劍雪,只需用上邊的暗令,以及……信物。”
他凝眸細看那套紛繁複雜的切口暗號,問道:“什麼信物?”
維桑右手手掌綻開,掌心是一塊一寸長短、色澤溫潤的魚形玉佩。
江載初從她手中接過,玉佩冰冰涼涼,雖是好玉,卻不見有和特異。
許是察覺他的疑惑,維桑拔下發間一根銀釵,在右手食指指尖刺了一下,一滴鮮血涌在指尖,仿佛一團紅花驀然綻放。
她將指尖的鮮血擦在玉佩上,原本玉潤光澤倏然染上了一層血色,那些血液仿佛是活的,竟絲絲滲透進玉佩裡層去了。
“暗令,血玉,兩者缺一不可。”維桑輕聲道,“上將軍,這便是您要的劍雪。”
“只有韓家人的血,才能令這塊玉成為血玉?”江載初沉吟問道。
“是。”維桑答道,“晉朝開國之初,蜀地多巫人,善巫蠱,韓家先人能平定蜀地巫蠱之患,和血統中多少帶有巫術有關。”
她淡淡抬起視線,與江載初對視,平靜無瀾:“這些,將軍應該已經清楚了。”
他瞳孔似有些收縮,不過片刻,已經恢復平靜。
“劍雪門下雖是死士,但是也請將軍……勿要濫用。”維桑輕輕拜倒在地上,“請將軍答應。”
“起來吧。”江載初凝眸在她後背一瞬,揚手便將那張紙放在燭焰上燒了。
紙屑飛飛揚揚,如同黑色枯蝶翩躚起伏,維桑還跪著,有些震驚地抬起頭,江載初抿唇一笑,聲音從容道:“如今韓東瀾在我手上,諒你也不敢有二心。至於劍雪……需要用到時,我自然會要你的血。”
維桑躊躇片刻,心中雖想問侄兒的下落,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略一遲疑的樣子被江載初盡收眼底,他卻並不追問,只往內室走了兩步,又回頭道:“不早了,睡吧。”
這間廂房想來是日常他歇息的地方,自維桑被勒令來此廂房內默寫出暗令時,便知道江載初並不打算僅僅以劍雪放過自己。在這裡的一個多時辰,維桑早已有了準備,可當他這樣開口的時候,她還是微微一抖,倉皇間從地上站起來,膝蓋卻是一軟。
江載初背對著她,仿佛對身後發現的一切毫無知覺,只是微微張開雙臂,示意她寬衣。
維桑小心站子啊他身後,雙手繞過去,小心解開他胸口衣結。江載初只一低頭,她的指尖修長柔軟,適才被戳破的那一下並未即刻癒合,在他胸口白色衣料上點上了一枚硃砂般的血點。他怔了怔,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許是因為太過用力,她合身撲在他寬闊的後背上,因撞到胸口傷處,悶悶輕哼一聲。
也只是一聲輕哼罷了。
旋即再無聲響。
那種溫熱柔軟的感覺透過薄薄的布料,一直傳到肌膚上,江載初微微閉著眼睛,屋中只聞燭火畢啵聲響,夜色無限綿長。
“你在發抖?”江載初的聲音穿透此刻靜謐傳來,分外平靜,“是怕我麼?”
維桑並沒有答話,卻也是因為,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終於還是放開她手腕,她便順勢後退了一步,只逆來順受地低著頭,輕聲道:“是怕服侍得不稱將軍心意。”
那個類似擁抱一般的溫熱的觸感迅速消融,江載初抿著唇,眼角露出諷刺笑意:“像馬上那一次,你哭喪著臉,的確不合我的心意。”
維桑身子僵了僵,眼睜睜看著他在床上躺下,渾身上下卻又起了潮意,冷汗一層疊這一層往外滲。
“是要我親自抱你上來麼?”他半靠在床邊,嗓音略略有些低啞。
維桑咬牙,走向床邊只有短短五六步,於她卻不啻於千山萬水,當真要豁出一切,才能做出……爬上他的床,這般毫無廉恥的事吧?
他卻饒有興味地靠在床邊,仿佛在欣賞這一切,並不出聲打擾。
膝蓋剛剛屈起觸到錦墊上,身子便是一輕,江載初已經攬著她的腰,迫不及待將她抱起,放在床的里側。單手撐在她的枕邊,他修長的身子似乎下一秒就要覆上來,
維桑心中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不要怕,強迫自己看著那張臉,依舊是那樣,劍眉星目,好看得挪不開眼睛,卻也籠著冷漠殘忍的目光。在他眼眸中倒映出的,不過是一具獵物罷了。
“當初的明媒正娶你不要,便只配馬上苟合……”
她一直不敢再去記起那句話,可是此刻,這句話又這樣清晰的印刻在心底。
“其實……你怎麼知道我不要那時的明媒正娶呢?”她忽然難以克制地低低說道,目光卻是渙散的,仿佛並不是在和身邊的男人說話。
江載初幾乎疑心自己聽錯,可她的語氣這樣輕柔恍惚,他用力看著她輕微蠕動的唇,良久,目光變得冷戾,右手掐在她的頸上,一點點,慢慢地收緊。
“韓維桑,我問過你多少次,求過你多少次?”他不怒反笑,“你那時,又是怎樣答我的?”
她臉色發白,眼睛幾乎要凸出來,不由伸手去抓他的手臂,卻又怎敵得過他此刻的暴怒氣力,只是徒勞地掙了掙,發出絕望嘶啞的聲音。
月光從窗欞外落進來,透過層層床幔,他意識到她真的快要死去時,終於鬆了手。
維桑雙手撫在脖子上,劇烈咳嗽起來。
他卻已經恢復冷靜,看著她滿臉通紅、咳嗽得渾身顫抖的狼狽樣子,輕聲笑道:“還敢不敢說那樣的話了?”
她縮在床角,拼命搖頭。
他淡淡笑了笑,重又躺下來,“睡吧。”
咳嗽了許久,方才止住了。那種窒息的壓迫感覺卻還在,維桑看著他微微張開的手臂,知道他在等她。
維桑終於還是靠過去,輕輕將頭放在他的手臂上,仿佛什麼都沒發生。
年輕男人的呼吸輕緩平和,分明是交頸而臥,這樣纏綿旖旎的場景,可她心裡卻始終是涼的,又……怎麼安眠呢?如今他,大多數時候冷酷淡漠,卻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發出難以克制的戾氣。可她……卻也只能這般承受。
江載初約莫是在兩個時辰後起來的。相擁著睡了一晚上,他除了將她抱在懷裡,並未再如何進一步動作。
維桑還在沉睡,乖乖地側著身,卷在被衾中一動未動。
江載初自行起來,穿上了外袍,出門的時候腳步卻頓了頓,回頭望了一眼床上的人影,淡淡笑了笑。
他的嗓音還帶著晨起的慵啞:“韓維桑,以後日日給我暖床,你這樣夜不能寐,恐怕會撐不住身子。”
床上的人影終於有了動靜,窗幔輕輕飄動。
維桑動了動早已僵硬的身子,慢慢從被衾中坐起來,聽到門扣上的聲音,昏昏沉沉的閉了閉眼睛。
她確是一晚未睡,直到他出了門,身體才算鬆弛下來。
可她拼命將呼吸壓抑得這樣低,他竟然也知道她並未入睡……
即便同床共枕,他們還是在彼此防備吧?
維桑苦笑著慢慢躺回床上,傷後脫力睏乏至今,他不在的時候,她終於可以稍稍安心睡一會兒了。
凌晨還是月明星稀,侍衛已經備了馬。江載初隨手牽過,翻身上馬,向永安門附近駐紮的軍營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