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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多謝你幫著照顧阿莊。阿恆入了宮,我也聽聞,是你常常去看他。”
“那本是未晞該做的。”如今未晞已是一品崔國夫人,驃騎將軍孟良的夫人,卻還是以往那般潑辣直慡的個性,“那日孟良回來說陛下突然立了儲君,我就知道是你回來了。”
韓維桑微微笑了笑。
她猶自拉著韓維桑的手,想起這些年所經歷的一切,一串串落下淚來:“他們聯名上書,要陛下立後,孟良也簽了名,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多氣哭。小姐,他們沒見過你受的苦,可我知道。陛下他……若是真的納了別的女人,我心中再也瞧不起他。”
未晞猶記得那時她毒發時,全身蜷縮成一團,痛得難以自己的樣子,微微打了個寒戰,低聲道:“幸好一切都過去了。”
韓維桑看著她的表情,欲言又止。
“每次宮廷宴會上,你不知道那些夫人背後都會說些什麼……這下她們再不能說陛下喜好男風什麼的……”
“未晞,我不會入宮,也不會當皇后。”韓維桑靜靜打斷她,嘴角的笑異常柔美,“我回來,只是想見一見你們,看看你們過得還不好。”
未晞怔住。
韓維桑並沒有解釋,知淡淡道:“這是陛下允諾我的……他一直這樣縱容我。”
江載初是用過了晚膳才回來的。
他在燈下批奏摺,她就陪著看書。
江載初顯然有些心猿意馬,糙糙翻了幾本,正欲擱下筆,韓維桑恰好給他換了一盞茶,掃了一眼最上方的那一本摺子。
“咦?”
皇帝若無其事地想收起來,卻已經來不及了。
“誰寫的?”
“……景雲。”江載初勉強道,“是密奏。”
“他應該很討厭我吧?”韓維桑笑道,“怎的還要立我為後?”
“討厭你和立後這兩件事上,我想他還是會選擇後一件。”
韓維桑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挑眉望向皇帝:“你要怎麼答他?”
“不立。”江載初嘆口氣,伸手將她攬在膝上,鼻尖輕嗅到她沐浴後帶著的淡香,“我何時勉強過你?”
“可是你若是一直沒有皇后,好像也不大對勁。”韓維桑低頭,忽然覺得,他對自己,實在是好得不像話了。多年之後,史書上該如何記載這位後宮凋敝的君王?又該如何描述生母不明、極為突兀地就被立為儲君的阿恆呢?
“我不要皇后,也不要後宮,你想想,光脂粉錢,一年到頭就能幫國庫省多少錢?”江載初一本正經道,“再者,一群女人鉤心斗角,再弄出些外戚奪權的事來,以後阿恆的江山也坐不穩當。”
他雖是這樣說,韓維桑心中卻還是覺得有些傷感。
她這一生,對誰都好,只有對他,始終是太過任性了。
多少人要爭那個位置而不得,她一句“我不願”,他便再沒有逼過她。
須知立她為後不過是一道詔書,一場盛大禮儀……可是將她藏在身後,要付出的心力,要堵住的閒話,要頂住的壓力,他只一句雲淡風輕的“不立”就過去了。
“我想我上輩子一定做了很多很多的善事。”良久,她回過身,雙手攏在他的頸上,對她嫣然一笑,“不然怎麼會遇到你呢?”
江載初深深凝視她,也只輕輕嘆口氣,帶著促狹的笑意道:“那麼……我大概是做了許多許多惡事吧。”
江載初最近有些心煩,倒不是哪裡起了戰事,或者鬧了饑荒,只是阿恆和阿莊的師父們紛紛回報說,這段時間儲君同洮侯的學業進度,不約而同地慢了下來。
他當即查看了兩個孩子的功課,果然,文章寫得亂七八糟不說,以往一套劍法韓東瀾四五日就能學會,如今也要花上兩倍不止的時間。至於儲君,更是在兵部尚書連秀大人親授的兵法課上睡著了。這是他以往最愛的科目,這下極大地打擊了連大人的積極性,更是覺得有負聖恩,連連在皇帝面前請罪。
皇帝心中焦慮,想要找兩個孩子談談,卻又擔心拔苗助長,左右為難。
這日在用膳之時,他的話也比往日少一些,韓維桑覺得古怪:“你身子不舒服嗎?”
“沒有。”江載初忙否認。
她稍微揚眉,只是見他不願詳談,便也識趣地不問了。
用到一半,忽聽內侍的腳步匆匆,稟告道:“陛下……儲君殿下今日……”
江載初瞟了瞟韓維桑,一句話便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他又怎麼了?”
“殿下今日背書時候挨了陸大學士的打……”
江載初眼風掃去,內侍連滾帶爬地出去了。
“阿恆不會背書?”韓維桑只覺得匪夷所思,兒子幾乎是過目不忘的記性啊。
江載初臉色有些尷尬。
“你瞞了我什麼?”韓維桑冷了臉,“江載初!”
江載初終於還是把這些日子孩子們的表現說了出來。
韓維桑一直蹙眉聽著,良久,才問:“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英俊的臉上滑過一絲尷尬,低低咳嗽一聲,去握住她的手,輕聲道:“這幾年一直是我帶著阿莊在身邊,現在又多了阿恆……我不想讓你覺得,我不是一個好父親。”
江載初微微抿著唇的樣子,有些懊惱,像個孩子一樣。
韓維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指尖在他掌心輕輕撓了撓:“好啦,我知道你是好父親,也沒有怪過你啊。”
他“嗯”了一聲,神色還是悶悶。
“阿莊和阿恆都是聰明孩子,不會無緣無故這樣的。”韓維桑沉吟了片刻,“你和他們談過嗎?”
翌日,江載初在午膳時間去了東宮,沒有帶上任何內侍,靜悄悄地站在門口,聽到屋內兩個孩子一邊吃飯,一邊在說話。
“阿莊哥哥,我猜不要學得那麼多呢。”阿恆的嘟囔聲,“我聽到阿爹那天還說呢,要是等我長大了,他就帶著娘親四處去玩……留我在這裡幫他做事。”
江載初怔了怔,他前幾日是和韓維桑說起過:“這些年總是要委屈你,陪我待在京城……如今我只是盼著阿恆快些長大,到時候我便帶著你去江南看細雨,去塞外看日落。”沒想到被阿恆偷聽到了。
屋內靜了靜,阿莊的聲音若無其事,卻在贊同表弟:“嗯, 我也不想一個人去錦州。”
“就是,阿莊哥哥,你別去錦州……”
原來是這個緣故,江載初靜靜站在窗下,一時間心神起伏,忽聽屋內少年的聲音十分警惕:“什麼人在外邊?”
韓東瀾拉著表弟的手一同走了出來,見是皇帝,頗有些驚訝:“姑父,怎麼是你?”
江載初若無其事地往屋內走:“看看你們這兩日的功課做得如何。”
兩個孩子立刻有些心虛,只見江載初在裡屋坐下來,笑道:“阿恆,今日你將陸學士氣得不輕?”
阿恆往表兄身後躲了躲,只拿一直眼睛瞄著父親。
江載初倒也沒責怪他們,又略略問了幾句話,對阿莊說:“你姑母蒸了些糖糕,知道你愛吃,一會兒你去看看她。”
阿莊還沒說話,阿恆已經擠出來,一臉期待道:“我也要去看娘親。”
江載初似笑非笑地扔了一本書出來:“你娘親說了,背出來這本《策論》,才能去看她。”
阿恆:“……”
礬山以南是個山谷,谷內是白牆黑瓦的一座別院,看著並不起眼,唯一可取之處大約是三兩隻桃花探出來,帶著幾分溫柔地寫意,令人覺得這主人該是風雅之人。
裡邊的屋子造得疏落而別致,穿過前廳,已能聽到潺潺流水聲。
後庭的水是從礬山上引下的活泉,池水中植滿青荷,此刻未到盛開季節,之間嫩綠圓葉,一朵朵漂浮在清水上,很是稚趣可愛。水中央卻是一個琉璃亭,夏日將琉璃窗推開,掛上竹簾,風聲細細,十分涼快。冬日則在中間生起暖爐,烘焙清酒,亦是暢快。
韓維桑如今便住在此處,皇帝第一次帶著她來的時候,見到這水榭,不由笑道:“此處甚佳。”
“你沒來過嗎?”韓維桑也喜歡此處巧思,不由笑道,“怎麼也是第一次見到的樣子?”
江載初默然不語,只是走過九曲回橋,同她在琉璃亭坐下,方才道:“千年就造好了,卻是第一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