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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因質問而生出的不愉亦或失落, 賀七娘並不想深究緣由。
無論許瑾是覺得她不該言語冒犯身居高位的他,還是覺得她千不該、萬不該對他生出猜疑, 此間種種, 都與她無關。
她只是下意識忘了呼吸, 一眼不錯地望著他。賀七娘生怕會一個錯眼,便漏掉他面上任何與心虛相連的細微表情。
青衫襯著身後的墨色,似上好絲緞一般延展開來的夜色被點綴了繁星點點, 星光閃爍,無神與她對望的男子身形似修竹挺立。
突有晚風卷過, 賀七娘恍覺半年未見, 許瑾竟是較之以往更顯削瘦。
細細看去,他不光臉色透著不算康健的青白,便是那罩在身上的衫子,被風一吹, 竟也空蕩蕩仿若掛在一座單薄的架子上一樣。
即便之前受過刀傷, 也不至於此才是。他離開伊州的這段時日,到底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
還有他口中所說的家族無端被害, 又具指為何?
奮力挺直脊背與他對視, 賀七娘將自己繃成一架被拉開的弓, 藉以確保她面上不會顯露出一絲一毫對他的關懷。
心底, 卻是止不住地自嘲連連。
無論先前如何告誡己身, 真知曉他身子不適, 或遇變故之後, 到底是難抑心軟, 整顆心都澀澀的,像是空口吞了滿捧的蓮子芯,有苦難言。
他說他們二人之間不至於此,她又何嘗不會這樣覺得呢?偏是相識之初就攙進了欺瞞之心,又如何讓人再敢與其交心......
幾步之外,套了馬車的馬駒無聊地踏了踏腳下石路,馬蹄鐵扣在石板上,在這萬籟無聲的夜晚中發出沉悶的響動。
縱使賀七娘半垂了眼帘,落於他面容的目光卻依舊專注。
「他對我來說,咳咳咳咳......」
甫一開口,就有涼風覆面,叫許瑾嗆了一口的風。使得他飛快抬手掩住唇角,弓起身子的同時,也於遮掩下逸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郎君,郎君!」
遠松再難做到束手靜待,三步並兩步跑到許瑾身側,就從自己的袖中掏出小小一個藥瓶,從裡頭倒出幾粒藥丸忙不迭送進許瑾的口中。
藥丸入口,終令許瑾的咳喘之症稍解,他在遠松的攙扶下,一聲不吭地收起掩唇的帕子,面色咳出薄紅,唇瓣卻是愈加白了。
苦澀的丹藥氣味隨風鑽入賀七娘的鼻腔,聞上去都令人不自覺皺起眉,只想遠遠躲開。
而許瑾的臉,也隨著丹藥融於唇舌而愈發變得煞白,賀七娘從旁看去,甚至都懷疑他立時便要暈厥過去。
抬手輕撫鬢邊碎發,藉此掩去眉宇間別樣的心緒,賀七娘靜靜地等......等許瑾的回答。
落下手,纏著披帛的臂釧顫顫悠悠從她的半臂下滑落,掛在手肘上,連帶著披帛也往下落了一寸。
未能發覺許瑾盯著臂釧的雙眼一瞬閃過陰晦,賀七娘羽睫輕扇,連帶眼尾沾上的那抹緋色脂粉也在星光下微微躍動。
掩於衣襟之中的喉結不自覺地滑動,許瑾終是啞聲道出。
「出事時許瑜尚且年幼不記事,全然不知家族之事。偏他長了一張同叔父年輕時一模一樣的臉,在東都時,無意闖入當初暗害我等家族之人的眼中。」
垂下眼,不去看賀七娘倏地褪盡血色的臉龐,許瑾聲線微冷。
「他們奉行的,一貫是斬草除根。」
「那你為什麼沒去救他?」
下意識地追問,賀七娘面露焦灼,目含慟意。
腦內充斥著一個不斷重複,及至越來越大聲的詰問。
若是沒有寄期盼於阿瑜來日高中,若是當時攔下他,不曾讓他涉足於東都,他是不是,伴她良久的阿瑜是不是,還能好好地活著?
雙眸觸及許瑾剎那渙散的目光,凝滯恍若夜幕中的幽深洞穴,溢出莫名的鬱抑。
一時有不忍湧上心頭,腳尖輕動,卻又一霎停下。
賀七娘生硬地挪開眼,於心中不斷訓誡己身,萬不可再為他的表象所迷惑,而忘了她最初的目的。
好在,許瑾那處業已垂落眼帘,不再用那樣的眼神回望於她。只是言語行止,仿佛再次回到了去歲的伊州。
「去遲一步。」
輕咬下唇,賀七娘細細打量於許瑾的眉宇、周身,她的心中,不合時宜地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
眼前的這個,還有伊州城的那個,似乎才是真正的方硯清,亦或是許瑾。而非那個刻意仿了許瑜的性子,言行中總會透出兩三分不契合之感的人。
也正是因此,賀七娘才敢斷言,此時許瑾所說的話,並無虛言。
索性將搖搖欲墜的臂釧徹底取下,套在左手手腕,她垂眼將半落不落的披帛摘下,將其繞在掌間,打算用以卡住空了一截的臂釧。
做著這些看似無用的動作,賀七娘脊背卻是浸出一身的薄汗。只因她正直截了當地趁機追問所有與阿瑜有關的,她尚且沒能尋到的消息。
「既是你領走了阿瑜的屍身,那他的墳塋,你設在了何處?」
「庭州。」
「為何?」
「許家滿門一百一十二口埋骨之地。」
驚愕失色,賀七娘不自覺地瞪大了眼,繞著披帛的手停住,難以置信地訥訥道:「你說什麼?」
抬眸瞅了她一眼,許瑾神色淡淡地糾正了自己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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