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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觸怒

    永禧堂里,靜悄悄的,夕陽的餘暉映得滿室昏黃。

    端木緋和端木紜早已告退,宴息間中只剩下賀氏和游嬤嬤主僕二人。

    賀氏的右手還捏著那張微微泛黃的簽紙,目光在簽文上反反覆覆地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突然問身旁的游嬤嬤道:「……你說,這是不是真的?」

    游嬤嬤心裡暗暗念了聲佛,可不敢亂說話,只得含糊地說:「皇覺寺的高僧佛法高深。」

    比起五台山、靈隱寺、白馬寺這些天下名寺,皇覺寺只能算京城小廟,可是百餘年來,皇覺寺能深受大盛皇家貴胄的敬重,自然也是有其高明之處,比如如今在大雄寶殿為香客解簽的遠智大師佛法高深,解簽素有獨到之處,精準犀利得很。

    賀氏篤性佛法,這些事無須游嬤嬤開口,賀氏也清楚。

    屋子裡又靜了下來,落針可聞。

    賀氏的另一隻手慢慢地轉著手裡的佛珠,一顆接著一顆,心裡還在回想著端木緋轉述的那幾句話。

    天命自有天定……

    賀氏的嘴唇動了動,無聲地念著,眸中閃過一抹若有所思。

    天,這大盛能稱得上「天」的也唯有「天子」,也就是皇帝了。  

    天命,指的難道是皇帝那道指婚的聖旨?

    想著,賀氏下意思地用力捏緊了張簽紙,眯了眯那雙渾濁的眼眸,眸光尖銳如刀芒,神色犀利如鷹隼。

    這時機也太巧了吧?會不會是端木緋知道了自己和賀太后的念頭,所以拿簽文來故弄玄虛?

    這個猜測才剛浮現,又立刻被賀氏否決了:不會的!

    她和賀太后謀劃之事就連端木綺都只知她求了太后,卻不知曉其中的細節,端木緋又怎麼可能會知道?!

    賀氏的神情漸漸地堅定了起來,心裡有了成算。

    現在想再多也沒用,既然大師說供在佛龕下,會有驚雷示警,那就試上一試就是。

    賀氏緩緩站起身來,朝一側的錦簾走去,游嬤嬤步履無聲地跟了上去,主僕倆魚貫地穿過兩道錦簾,就來到了一個小小的佛堂里。

    正前方靠牆放著一張雕蓮紋的紫檀木案幾,案上的佛龕里供奉著一座端莊肅穆的白玉觀音像。

    案几上還燃著檀香,縷縷青煙自那香台上的琺瑯三足香爐里裊裊升起,讓這原本就幽靜的佛堂顯得更為莊嚴神聖……

    賀氏親自把那張簽紙供奉在了佛龕里的觀音像前,又點了三支香,跪在了蒲團上,雙手合十握住香微舉過頭,虔誠地面向觀音菩薩拜了三次,然後把香插進觀音像前的香爐里,嘴裡念念有詞:「請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顯靈……」  

    在賀氏輕輕的念佛聲中,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太陽快要落山了。

    游嬤嬤在一旁小聲地提醒道:「太夫人,時辰差不多了。」

    賀氏慢悠悠地睜開了眼,退出了佛堂。

    外面的天色已然暗下,日落月升,然而,整個尚書府隨著夜幕的落下,不靜反鬧,闔府上下如同百鳥朝鳳般從四面八方朝前院涌去。

    儀門後的庭院裡,已經擺好了祭桌、牌位和豐盛的供品,周遭高高掛起的大紅燈籠映得庭院裡紅彤彤的,府外間或著傳來熱鬧的爆竹聲。

    除夕夜月明星稀,眾人在端木憲的帶領下,恭敬而虔誠地對月祭祖。

    明月彎彎,似上天的一抹淺笑,夜空里沒有一絲陰霾。

    經過一系列的祭祖儀式後,眾人又移步永禧堂,按照長幼尊卑給端木憲和賀氏磕頭行禮,先是主子們,接著就是那些姨娘,最後就輪到了府里的嬤嬤、丫鬟們。

    又有賀氏身旁的幾個管事嬤嬤幫著用一筐筐的銀錁子打賞了眾人,連著半個多時辰,正堂里都是熱熱鬧鬧,喜氣洋洋。

    過了一更天,眾人才又說笑著去了九思樓享用豐盛的年夜飯……  

    過年的雜事繁瑣細碎,端木紜第一次管家,這一晚上下來竟然無一絲差錯,無一絲慌亂,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端木憲都看在眼裡,頗為滿意,只覺得端木紜與端木緋一般,皆是孺子可教也。

    賀氏看似神情怡然,其實從祭祖開始,就有一分心不在焉,目光不時看向外面的天色。

    月光靜謐,夜色祥和。

    根本就沒有要打雷的跡象,也是,這大冬天的,哪會有什麼雷!

    自己果然是想多了,那怎麼可能呢!賀氏心裡瞬間就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嘴角也有了一絲笑意,捧起了桌上的歲寒三友琺瑯粉彩茶盅,湊到了唇畔。

    「轟隆隆……」

    突然間,外面的天空中炸響了一陣悶雷。

    「啪!」

    賀氏心一跳,手一滑,手中那茶盅就從指間滑落,徑直地摔落在光鑒如鏡的青石板地面上,熱茶和碎瓷片瞬間就四濺開來,沾濕了賀氏的裙裾和鞋面,也弄得這一地狼藉。

    「滋啦啦……」

    又是一道巨大的閃電從夜空劈下,一瞬間,照得屋子裡亮如白晝,也照得賀氏驚駭的臉龐有些詭異。  

    悶雷閃電後,廳堂里有一瞬間的沉寂。

    端木朝關心地問道:「母親,您沒事吧?」

    賀氏的面色委實有些難看,不過是摔了個茶杯,可是那模樣卻好似見了鬼似的。

    「阿敏,你若是身子不適,可別忍著,讓王大夫過府看看吧。」端木憲正色勸道。

    賀氏捏了捏手裡的佛珠,勉強擠出一個笑,聲音有些僵硬:「我沒事。只是被這冬雷驚了一下……」

    除了賀氏外,大概也唯有游嬤嬤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整個人差點沒直接跪下去拜拜老天爺,一時愣神。

    夏芙急忙吩咐小丫鬟清理地上的狼藉,沒一會兒,地面上就又恢復了原本的整潔。

    可是,賀氏的心情卻再也無法恢復如初了。

    她只覺得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給揪住似的,渾身幾乎動彈不得,腦海中反覆迴響起那一句:到頭疊壞復成泥。

    這燕巢都崩壞了,淪為爛泥……那麼,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莫非……那簽文真的是上天示警?!

    「轟隆隆,隆隆……」

    又是一陣連綿不絕的雷聲由遠而近地傳來,賀氏緊緊掐在掌心的指尖提醒她這不是一個夢,這一切都是現實。大冬天的,天上真的響起了轟雷!  

    緊接著,暴雨傾盆落下。

    而外面的爆竹聲也自然而然地消停了,暴雨如瀑似簾,激烈地打在了瓦楞上,樹枝上,地面上,洗去這舊年的塵埃。

    屋子裡的幾個孩子覺得無趣,端木縭嘟著小嘴咕噥道:「下這麼大雨,豈不是不能放煙火了?」

    大年三十,少了煙花爆竹,總感覺缺了點什麼。

    其他幾個孩子也紛紛響應,蜂擁到廳堂門口嘀咕著「這雨什麼時候停」、「這雨不會是要下過夜吧」云云的話。

    孩子們的嘀咕聲就像是無數隻螞蟻在賀氏的心口爬似的,讓她惶惶不安,心落不到實處。

    端木緋眼角瞥了心神不寧的賀氏一眼,自顧自地吃著消食的陳皮醃酸梅,那酸酸甜甜的味道溢滿口腔,把她的眼睛都酸眯了起來。

    「說來,京中已經十幾年沒響過冬雷了。」一旁的端木憲捋著鬍鬚,蹙眉道,「天有異象,恐有不吉。」

    端木憲欲言又止,心裡想起一句古語:天冬雷,地必震。

    萬一真的地龍翻身,那可是會動搖江山社稷的大不吉。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賀氏聞言不由朝端木憲看去,瞳孔猛縮。  

    是啊,十幾年沒響過冬雷,偏偏就在今晚……賀氏心中忐忑,下意識地用力,幾乎捏碎了手裡的紫檀木佛珠,心道:難道那旨賜婚真的是天命,自己存著毀了這樁指婚之心,逆天命而行,這才引得天公震怒?

    見賀氏的神色不對,端木朝再次提議道:「母親,您今晚不如早點歇息吧,別守夜了。明早您還要進宮朝賀呢。」

    賀氏魂不守舍,怔了怔才反應了過來。

    她站起身來,隨口叮囑了幾句,讓他們也別熬得太晚了,跟著她就在游嬤嬤的攙扶下離開了。

    外面大雨傾盆,沿著屋檐潑了下來,密集如一道道水簾。

    「滋啦啦!」

    賀氏才剛跨出高高的門檻,就見天上又是一道閃電近乎豎直地劈了下來,四周剎那間一亮,那閃電似遠猶近,仿佛是朝她劈來似的,驚得賀氏腳下一個趔趄,幸好游嬤嬤穩穩地攙著她,才不至於失態。

    賀氏抬頭看了看那狂風驟雨的夜空,身形僵硬地沿著抄手遊廊走了。

    這場暴雨來得快,也去得快,幾乎賀氏一走,雨就停了,屋子裡的公子姑娘們一片歡聲笑語,這下又可以放煙花了。

    有端木珩看著幾個放煙花的弟妹,端木紜也就不掛心了,帶著端木緋在三更的時候回了湛清院。  

    姐妹倆一起窩在暖閣里守夜,說說話,飲飲茶,吃吃點心,好不休閒。

    遠處忽然就傳來一陣陣響亮的鞭炮聲,不知不覺中已經是子夜了,是新舊年的交替時刻,京城的家家戶戶都在燃放煙花爆竹。

    那震耳欲聾的聲音此起彼伏地響徹在京城的上空,許久沒有停歇。

    姐妹倆站在大敞的窗戶前,看著窗外夜空中那絢爛的煙花,二人的臉上皆露出燦爛的笑容,有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喜悅。

    對於端木緋而言,這是「她」的第一個新年,也是她的一個新生。

    她,從此以後就是端木緋了!

    端木緋轉頭看向了身旁的端木紜,笑得如那天上的新月。

    「姐姐(蓁蓁),新年快樂!」姐妹倆心有靈犀地脫口而出。

    姐妹來彼此對視,皆是笑容更深,端木紜抬手揉了揉妹妹的發頂,說了一個字:「乖。」

    然後,她把一個荷包塞進了端木緋的手裡,笑著又道:「壓歲錢。」

    端木緋捏著荷包,黑瞳中的笑意滿得快要溢出來了。

    這個荷包一看就是端木紜親手做的,雪青的綢布上繡了一幅八哥冬梅圖,啄著冬梅的小八哥逗趣得很。  

    端木緋興致勃勃地說道:「我來看看姐姐送了我什麼……」

    話音未落,隨著「呱」的一聲,一道黑影閃過,端木緋手中還沒捂熱的荷包就被一隻黑鳥刷地叼走了……

    端木緋看著空蕩蕩的雙手,傻眼了。

    「呱呱!」小八哥發出歡喜而得意的叫聲,抓著荷包飛走了,那神態與語氣仿佛在說,我的,都是我的!

    看著妹妹懵掉的小模樣,端木紜忍俊不禁地發出了清脆的歡笑聲,久久不散……

    舊的一年在小八哥的叫聲中結束了,也在它不甘寂寞的叫聲中,迎來了新的一年。

    「呱呱!」

    賀氏揉了揉眉心,頭痛欲裂。

    這一大早的,也太不吉利了,外頭那粗嘎的鳥叫聲叫得她額頭一陣陣的抽痛。

    「見過祖母。」

    端木緋和端木紜齊齊地給賀氏請安。

    今天是大年初一,賀氏需要隨端木憲一起進宮朝賀,府中的小輩們雖然不用去,卻要恭送兩位長輩出行,因此天空才露出魚肚白,端木緋和端木紜就抵達了永禧堂。

    她們倆一早就被小八哥吵醒,來得早,永禧堂里還靜悄悄的,其他人都還沒有到。  

    賀氏已經換上了從一品誥命夫人的大妝,通身打扮得雍容華貴,卻是神色蔫蔫,隨意地揮了揮手道:「坐下吧。」

    明明她昨晚很早就回永禧堂歇息了,可是臉色看著卻有幾分憔悴,哪怕那厚厚的脂粉也擋不住她眼窩處的陰影,眉目流轉間,就有些惶惶,有些倦倦,似乎一晚上沒睡好。

    端木緋只當沒看到,皺著眉頭說:「祖母,我昨晚一夜沒睡好,一直想著天雷示警的事……皇覺寺的大師沒有說錯,那個簽文真是太靈了。」頓了一下後,她有些急切,有些慌張地問道,「祖母,要不要稟告祖父一聲,祖父深謀遠慮,想必知道何為天命……」

    賀氏被端木緋說得更忐忑了,近乎粗率地打斷了她,問道:「大師還說了什麼?」

    端木緋歪了歪腦袋,抿著小嘴似在回想什麼,然後才緩緩道:「大師還說,花開花落,自有時;天有定數,人有命。」

    別人聽著沒覺得這句話有什麼不對,賀氏卻是一瞬間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只覺得背後一陣發涼。

    端木綺的生辰是二月初二,乃是花朝節,也就是花神節。端木綺出生時,賀太后就曾戲言是花神下凡了。

    大師的這半句「花開花落,自有時」指的莫非就是端木綺?  

    賀氏還要再問,就聽外面傳來丫鬟的行禮聲:「見過二姑娘,三姑娘。」

    賀氏又是一驚,抬眼望去,只見那帘子一翻,端木綺和端木緣步履輕快地魚貫而入。

    「祖母。」端木綺斜了端木紜和端木緋一眼後,就笑吟吟地上前,福了一禮後,就親昵地依偎著賀氏坐在了炕上,又是問候,又是撒嬌,看著嬌俏可人。

    賀氏卻有幾分心神恍惚,一會兒想著昨晚的冬雷,一會兒又想著大師的那番警語,臉上只是勉強地笑著。明明是大年初一,新年伊始,可是賀氏的心卻沉得仿佛壓了一座大山似的,喘不過氣來。

    她們祖孫也沒說上幾句話,很快,其他女眷就陸續地來了,屋子裡坐得滿滿當當。等時候差不多了,眾人就把賀氏一直送到了儀門處。

    天已經完全亮了,天氣清冷得很,帶著一種刺骨的寒意。

    端木憲和幾個男丁先賀氏一步抵達了儀門,夫妻倆依次坐上了馬車,尚書府的正門大開,馬車就在眾人的恭送中駛出了大門,一路朝皇宮的方向而去。

    馬車聲漸行漸遠,尚書府的大門也在「吱呀」聲中關閉了。

    眾人都回了各自的院子,端木紜與管事嬤嬤們議事去了,端木緋則躲回了屋子裡睡了個回籠覺。  

    回到溫暖的被窩裡,她滿足地閉上了眼,蜷成了一隻貓兒。

    能夠在大年初一進宮朝賀,是身份的象徵,也是很多命婦艷羨追逐的目標,但是在端木緋的眼裡,這簡直苦極了,還不如窩在家裡呢。

    那麼冷的天,天一亮就要起身,進宮後要前去鳳儀宮外的帷帳里候著,等皇后升座後,就要在鳳儀宮裡一直站著,等貴妃領著嬪妃公主給皇后恭賀新春,然後是外命婦要按著品級一一給皇后行禮。

    這麼上百號女眷,等所有人都賀完春後,至少要到正午,弄不好還會拖到未時……

    再者,等人從鳳儀宮出來,也不代表事情就完了,還要與一些熟人彼此道賀拜年,以前她聽祖母楚太夫人與她說時,就覺得朝賀實在太繁瑣磨人了。

    有什麼能比得上一個美美的好覺呢!

    端木緋迷迷糊糊地想著,抿了抿小嘴,就睡著了。

    這一睡就是日上三竿,端木緋徹底地睡飽了,再睜開眼時,眸子清亮,精神奕奕,心道:小八倒是變乖了,沒再吵她睡覺。

    看來新的一年小八大了一歲,也乖了一些。

    端木緋坐起身來,伸了個懶腰,眼角忽然瞟到內室里似乎還有一道人影,嚇得她差點沒喊出聲。  

    窗邊的圈椅上,不知什麼時候,正坐著一個少年,少年穿了一件單薄的櫻草色元寶紋鑲邊錦袍,頭束白玉簪,腰間掛一個緋色的荷包,手腕上戴著一串一百零八顆白玉佛珠,高華中透著幾分不羈,矜貴中又透著幾分清冷,悠然自得。

    少年手裡正拿著一個眼熟的雪青色月牙形荷包,隨意地把玩著。

    他身旁是一隻黑色的小八哥,小八哥在桌子上可憐兮兮地踱著步子,平日裡傲嬌的金色眸子此刻可憐兮兮的。

    端木緋深切地體會到它的心情,徹底懵了,遲疑著自己是不是該倒回去繼續裝睡。

    然而,少年已經看到她了,對著她露出比外面的旭日還要燦爛的笑容,「你醒啦。」

    他與她閒話家常,仿佛渾然不覺自己所處的地方有什麼不對。

    端木緋心裡欲哭無淚,卻只能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乾巴巴地應了一聲。

    身上只穿著單薄的小衣,讓端木緋覺得不自在極了,趕忙披上了披風,捧起一旁的衣物就躲到了屏風後。

    封炎一眨不眨地看著端木緋的一舉一動,直到屏風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聲,他才驟然想到了什麼,頓時口乾舌燥,整張臉都熱了起來,好像泡在裝滿熱水的浴桶中般。  

    砰砰砰!

    封炎心跳如擂鼓地迴響在耳邊,混身都僵住了,不敢再多想。

    他僵硬地收回了視線,目光朝桌上的小八哥看去,耳尖發燙,只聽那窸窸窣窣的聲音無限放大地迴蕩在耳邊。

    小八哥仰著腦袋看著他,也僵住了。

    一人一鳥大眼瞪小眼。

    等端木緋換好衣裳從屏風後走出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幕,心裡莫名地心疼了小八哥一下。

    封炎聽到步履聲,又轉頭看去,端木緋換了一身簇新的緋色遍地纏枝玉蘭花刻絲斜襟襖子,臉比花嬌,烏溜溜的頭髮被她編成了黑油油的麻花辮子,讓封炎只是這麼看著就有些手痒痒,目光發直。

    端木緋「鎮定自若」地走到了封炎身旁,拿起了那個被封炎放在一旁的雪青色荷包道:「真是多謝公子了。小八昨晚把這荷包搶走後就一直不肯還給我了。」

    「呱……」小八哥直覺地叫了一聲,跟著又畏縮地朝封炎看了一眼,叫聲戛然而止,很是狼狽。

    封炎看著笑吟吟的,其實心緒還混亂著,伸指在小八哥的脖頸處撫了一下,隨口就說了一句:「以後要聽話。」  

    端木緋和小八哥同時打了個激靈,一時間都覺得這話是對自己說的。

    端木緋咽了咽口水,想問封炎是來幹嘛的,總不會是來給她拜年的吧,話還沒出口,就聽封炎看著一旁她擺了一半的棋局道:「下一局?」

    端木緋從善如流地坐下了,有些納悶:他大過年的特意跑來就是為了找她下棋?!

    封炎直接就著原來的棋局落下一子,端木緋凝神以對。

    黑一子,白一子;

    前者漫不經心,後者聚精會神;

    黑子下得七零八落,白子走得中規中矩。

    封炎沒有認真下棋,他的大半心思都放在了與他隔著一個棋盤的端木緋身上,看著她長翹低垂的眼睫,看著她仿佛玉雕般瑩潤的肌膚,看著她微翹的櫻唇……

    漸漸地,他的眸子越來越亮,嘴角更是翹得越來越高。

    他知道蓁蓁是在與他下指導棋呢!

    還記得小時候,他就羨慕舞陽,阿辭與舞陽處得好,時常會指點舞陽的功課……就像現在這樣。

    真好啊!

    封炎心底雀躍,差點就沒吹起口哨來,這一得意,黑子就下錯了位置,自殺了一大片。  

    封炎尷尬得眼角一抽,端木緋沒注意,看著棋盤皺了皺眉,心裡有些煩惱:這指導棋也不好下啊……

    就在這時,門帘外面傳來一陣救命的腳步聲:「姑娘……」是碧蟬。

    端木緋直覺地朝門帘方向看了一眼,門帘一翻,碧蟬進來了,而端木緋再看棋盤對面時,那個少年已經如幽靈般消失了。

    「呱呱!」小八哥輕快地叫了兩聲,好像身上無形的束縛瞬間解開般,拍著翅膀在內室里繞起圈子來。

    端木緋一臉莫名地眨了眨眼睛,就聽碧蟬稟道:「姑娘,夏芙姐姐過來請您過去永禧堂。」

    端木緋從善如流地笑道:「碧蟬,你給我梳個頭。」

    一盞茶後,重新梳好了一對雙螺的端木緋就樂滋滋地隨著夏芙出了湛清院,髮髻上的一對粉色絹花隨著走動微微顫顫,那絹花花瓣和金絲花蕊閃著瑩瑩的光澤,看來靈動俏麗。

    屋檐上,一雙明亮的鳳眸目送端木緋遠去,一道不悅的光芒一閃而逝:這大過年的,還讓不讓蓁蓁好好過個舒心的年了!

    進了永禧堂,端木緋總算沒有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了,渾身一輕。

    永禧堂的暖閣里,除了賀氏外,端木綺也在,就坐在一旁的紅木圈椅上。  

    端木緋若無其事地走到了近前,不動聲色地打量著賀氏。這一趟進宮,幾個時辰折騰下來,賀氏的眉宇間透著濃濃的疲憊,脂粉幾乎浮在了肌膚上,看來神色黯淡,她的臉色比早上進宮前還差。

    「祖母,二姐姐。」端木緋還是笑眯眯的,只當做沒看到。

    賀氏揉了揉眉心,身子既僵硬,又疲憊,淡淡道:「綺姐兒,緋姐兒,我叫你們倆來是想讓你們陪我抄經,初三時拿去皇覺寺供奉。」

    昨晚賀氏就一夜輾轉難眠,好不容易咬牙熬過了今早的朝賀,她獨自去了鍾粹宮見了女兒端木貴妃。端木貴妃看出她精神不好,就問了幾句,本來賀氏是不打算說的,支支吾吾地想要矇混過去,但是知母莫若女,被貴妃一眼看穿,還問賀氏是不是做了什麼。

    對於女兒,賀氏自然是信得過的,就裝作無所謂地說了端木綺的婚事以及她和賀太后的打算,連簽文和冬雷的事全數都說了,並一再對貴妃聲明,這只是件小事,是巧合,不可能是為了這個,卻被貴妃好生教訓了一番——

    「母親,您真是糊塗啊!」

    「年前,楊惠嬪剛剛晉位為楊惠妃,您可想過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皇上還是要用楊家的。」

    「這樁婚事本來就是綺姐兒她娘瞎胡鬧才會走到這種地步,皇上之所以賜婚只是小懲大誡。」  

    「娘,您想想,一旦讓皇上知道您和太后打算用緋姐兒去頂包,皇上會怎麼想?!」

    「皇上不可能會怪太后,只會覺得端木家的心太大了,意圖通過太后來左右聖心。皇上他一向厭惡朝臣揣度聖意,更別說操控、左右聖心了!」

    「娘,這可是大忌啊!」

    端木貴妃說的一字字、一句句都讓賀氏心驚不已,原本就忐忑的心更為動搖了……

    賀氏只要一閉眼,眼前就浮現昨夜那道朝她劈來的閃電,令她不由心口亂跳,頸冒虛汗。

    回府的路上,她就琢磨著抄卷經書,送去皇覺寺供奉了,也好給家裡解禍,讓上天知道她的誠心。

    賀氏的眸中一片幽深,如同那表面平靜的海面,其下暗潮洶湧。

    端木綺俏臉一僵,心想:這大過年的抄什麼經啊?

    這若是從前,她早就撒嬌不幹了,但是如今她想要擺脫這門婚事就只能靠賀氏了,也不敢再耍小性子。

    「是,祖母。」端木綺乖順地應了。

    賀氏的神色稍微緩和一些,帶著端木緋和端木綺一起去了小佛堂邊的一側耳房裡。  

    耳房裡燃著淡淡的檀香,幽靜而肅然,靠牆放著三張花梨木長桌。

    端木緋研墨,端木綺裁紙,賀氏閉目念佛,墨香縈繞,與檀香交雜在一起,四周一派虔誠的氣氛。

    研墨裁紙後,祖孫三人就沐手敬書,分別跪在一張長桌前的蒲團上,默默地抄起《金剛經》來。

    佛經有云:書寫經之一行半句,能夠成就大願。

    抄經必須虔誠,必須恭敬,必須全神貫注,賀氏一邊在心裡誦讀《金剛經》,一邊抄起經書來了。

    隨著那字字光明的佛語,賀氏的心靜了下來,就仿佛置身於一片世外桃源般,遠離一切塵世的喧囂紛擾。

    賀氏認認真真地抄完了一頁經書,然後放下筆,神情平靜,把抄好的那頁經書放到了一邊晾乾,接著再次鋪紙、執筆。

    耳房裡,寂靜無聲,時間在沉默中悄悄流逝。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賀氏又抄完了第二張,再次放下筆,正打算把第二張也放到一邊去晾,卻發現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不見了!」

    賀氏震驚地脫口而出,在這寂靜的耳房裡,這聲音分外突兀,驚得端木綺手一抖,筆尖一顫,某個字上就多了一筆……  

    端木綺皺了皺眉,這抄經是決不允許塗改的,也就是說,這張好不容易抄了大半頁的經書算是報廢了。

    她心裡不由一陣煩躁,但想著是賀氏,就忍下了,放下筆,轉頭關切地問道:「祖母,怎麼了?」

    賀氏的臉色難看極了,直愣愣地看著她抄的第一張「經書」說道:「我抄的經文不見了。」

    那原本寫滿了字的紙張上此刻空空如也,竟然一個字也沒有了。

    「這上面的字都不見了……」賀氏表情古怪地又道。

    這怎麼可能呢?!端木綺怔了怔,直覺地朝地面看去,心想:許是抄好的那頁經書掉地上了。

    可是地上空空如也,整潔得連一點灰塵也沒有。

    端木綺朝四周看了一圈,跟著也花容失色地驚呼了起來,整個人霍地站起身來,喃喃道:「這怎麼可能呢?!」

    她剛才抄好的第一頁經書也變成了一張「白紙」,上面一個字也沒有。

    這莫非是見鬼了不成?!

    端木綺覺得背後涼颼颼的,好像四周藏著什麼看不見的東西一樣。

    賀氏想到了什麼,朝端木緋看了過去,問道:「緋姐兒,你呢?」  

    這時,端木緋剛好不緊不慢地收了筆,她把筆放在一邊的筆擱上,疑惑地朝賀氏看去,一頭霧水,「祖母,怎麼了?」

    賀氏顧不上回答,急切地走過去看了看端木緋跟前剛抄好的經書,一張,兩張。

    兩張經書都完好無損,一個字也沒少。

    這……賀氏的眼眸閃爍不定,心口砰砰加快,這難道是……

    端木綺也湊了過來,震驚地看著那兩張字跡滿滿的經書,近乎質問道:「你寫的字怎麼沒有消失?」

    端木緋歪著腦袋看著端木綺,一臉奇怪地反問道:「二姐姐,寫好的字怎麼會消失呢?」

    是啊。寫好的字怎麼會消失呢?賀氏愣了愣,她們該奇怪的不是端木緋的字為何好好的,而是想想為什麼她和端木綺寫的字消失了……

    想著,賀氏不由朝佛堂的佛龕方向看了過去,佛龕里的觀音像還是如平日裡般慈祥而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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