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022不適
十一月初五,駱光清率十萬大軍在萬眾矚目中奔赴舜樺城,羅其昉則留在大越城負責後方支援等事宜。
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地一路南下,所經之處,聲勢赫赫,自是瞞不過人,不需特意宣傳,岑隱下令攻打舜樺城的消息就不脛而走,傳遍了整個懷州。
身在舜樺城的蘇娜自然是第一時間就聽聞了這個消息。
蘇娜並不怕,從她自立為王那一刻起,大盛軍就想拿下她,可是,都這麼久了,大盛還不是拿她束手無策!畢竟這裡是懷地,不是大盛。
她現在所在的舜樺城易守難攻,又有達維族、泰西族等幾個部族依附於她,數城連成一線,朝廷軍一時半會兒根本打不下,現在對她來說反而是一個好機會,大盛軍的大部隊已經離開了大越城,也就是說,大越城內空虛,兵力不足,她可以借著這個機會聯繫上大越城裡的那些部族族長,然后里應外和,復辟懷國。
蘇娜積極地行動了起來,派了兩撥探子悄悄潛入大越城。
但是,半個月過去了,大越城裡始終沒有回應。
這讓蘇娜百思不得其解,時間一天天地過去,她從原本的氣定神閒漸漸地變得焦慮起來。
去歲她自立為王時,她也曾派人去和這些部族族長暗中接觸過,當時他們雖然沒有明確同意支持她,但也表示,若是有機會,就會幫她復國。
明明現在就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而讓蘇娜更慌的是,她不但沒有得到那些部族族長的回應,而且,她派出去的探子猶如石沉大海,也沒有再回來。
與此同時,大盛軍一路勢如破竹地南下,在三個月內,接連拿下了廣義城、熙寧城、安南城三城,大盛軍距離舜樺城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一直到次年正月二十五日,大盛軍兵臨城下,蘇娜都沒能從大越城等來她盼望的里應外和。
蘇娜自然不可能就此投降,下令懷軍全力守城,等待援軍。
舜樺城中,除了那些普通的百姓外,有三萬將士,個個都是精銳,而且舜樺城有易守難攻的天然優勢,城裡的糧草又充足,她相信他們可以拖住大盛軍一段時間。
接下來,她要等的是援軍,只要達維族等幾族派來了援軍,他們與她定可以前後夾擊,把大盛軍殺個落花流水。
抱著這樣的念頭,蘇娜在王宮裡度過了最艱難也最漫長的三日,正月二十八日,她終於等來了盼望已久的援軍,然而,不過區區八千人,泰西族沒有派援軍來,這八千人不消半天就被大盛軍殲滅了。
接下來,大盛軍攻城的勢頭更猛了,城牆上的懷兵在大盛的火銃攻擊下根本毫無反擊之力,無數血淋淋的屍體堆在城牆上方,屍積如山。
一股濃濃的血腥味瀰漫在舜樺城中,即便是身在王宮中的蘇娜,似乎也能聞到那股揮之不去的血腥味,無論她用在自己再濃的薰香與脂粉也壓不過那股氣味。
「咚!咚!咚……」
遠處傳來了如雷般的巨響,一聲還比一聲響,然而,外面的天空碧藍如洗,陽光燦爛。
蘇娜心裡明白得很,這不是雷聲,這是攻城槌在撞擊城門的聲響。
曾經,在大越城被慕炎率兵攻下的那一夜,她也聽到過這個聲音,然後,她的父王率群臣嚮慕炎跪降乞憐;然後,她從高高在上的公主變成了卑微的女奴,任由桑家人欺凌……
「咚!咚!咚……」
隨著那撞城門的聲響反覆響起,蘇娜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血色自她臉上褪去,面如紙色。
蘇娜更怕了。
她的腦子裡亂鬨鬨的一片,努力地在腦海里搜索著還有什麼人可以幫她。
對了!
蘇娜的腦海中浮現一道身影,眼睛一亮,連忙吩咐侍女道:「快!快把慕祐景叫來!」
對了,慕祐景是大盛的三皇子。
侍女也是惶惶不安,連忙領命,沒一會兒,著一襲寶藍翻領錦袍的慕祐景就跟著侍女來了,他形容憔悴,眼窩處有一片濃濃的青影,下巴上布滿了細碎的鬍渣。
很顯然,這段日子,慕祐景也是忐忑不安,同蘇娜一樣已經幾個晚上沒睡好了。
「阿景,」蘇娜說著一口標準的大盛話,用一種命令的口吻道,「你是大盛的皇子,你快去城頭,讓大盛即刻退兵!」
慕祐景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這不妥吧?」
城牆上那麼危險,火銃與羽箭都無眼,萬一打到他身上,他可就沒命了。
蘇娜臉色一冷。這是命令,她可不是與在與慕祐景商量!
「讓你去你就去!」蘇娜強勢地說道,眼神陰鷙冰冷,就差說,他是想死,還是想活了。
慕祐景握緊了拳頭,只覺得渾身發寒。
他當然是想活的,否則他又何至於委屈自己與人共侍一妻!
現在,他也沒有選擇了,蘇娜能保住懷國,他才有王夫的身份,他才有機會將來再反攻大盛。
他不能死在這裡!
慕祐景心神不寧地離開了王宮,在一隊懷人侍衛的押送下來到了北城門處。
「咚!咚!」
攻城槌撞城的聲響震耳欲聾,從城門到到他們腳下的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顫動著。
慕祐景踩著一級級石階上了城牆,他的腿、他的腳都在抖,連他自己也不確定是他在抖,還是腳下的階梯在抖。
慕祐景慢慢地走到了城牆上,入目之處都是懷兵的屍體,士兵們已經死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二成的傷兵還在苟延殘喘著,在垂死掙扎著
慕祐景心如擂鼓,不敢再看這些形容恐怖的屍體,目光望向了城門外,那數以萬計穿著大盛盔甲的將士是那麼陌生而又那麼熟悉。
慕祐景深吸了一口氣,對著下方聲嘶力竭地喊道:「本宮是大盛的三皇子。」
他的聲音隱隱約約地傳了過去。
駱光清雖然沒聽到,卻認出了慕祐景。
他才抬手做了手勢,很快,撞城門的攻城槌就停了下來,其他的大盛將士也暫時停下了攻擊,城門內外一下子安靜了不少。
慕祐景本來七上八下的,見狀,一下子就有了底氣,覺得自己的名號與身份還是管用的。
慕祐景深吸一口氣,接著高喊起來:「大盛的將士們,現在京城被逆賊慕炎所控,父皇被人逼宮謀害,生死不明!」
「你們既然是大盛將士,就應該勤王救駕,復我大盛正統!」
慕祐景說得慷慨激昂,聲情並茂。
城門下方,又靜了幾息。
跟著,那數以萬計的大盛將士就爆出了一陣狂笑。
駱光清勾出了一個冷笑,同時抬起了右手,旁邊的一個親兵立刻把一張弓遞到他手中。
駱光清動作嫻熟地拉弓搭箭,弓滿如滿月,然後放手。
「嗖!」
羽箭宛如流星急速地划過天空,朝著城牆上方射去……
慕祐景的眼睛瞬間瞪到了極致,眼看著那支羽箭朝自己迎面射來,那尖銳的箭尖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芒。
「嗖!」
那支羽箭在他臉頰邊恰好擦過,他只覺得右頰上傳來一陣刺痛……
慕祐景腳下一軟,脫力般跌坐在地上,臉龐白得沒有一點血色。
他這副被嚇得腳軟的樣子也落入了下方數萬大盛將士的眼中,又引來一陣如海浪般的鬨笑聲。
「就憑你,還敢和皇上相提並論?!」
「一個躲在女人石榴裙下的窩囊廢!」
城外所有的大盛士兵整齊劃一地喊了起來,喊聲如雷,連帶周圍的空氣似乎都隨之震了一震。
慕祐景只覺得面上火辣辣的,根本就無法直視下方這些大盛將士。
他連滾帶爬在城牆上連連後退,仿佛這樣就能逃避那些鄙夷的目光似的。
駱光清也懶得為慕祐景這種軟骨頭浪費時間,揮臂下令:「攻城!」
那些大盛的士兵們在方才的呼喊中被鼓舞了士氣,一個個神采煥發,那沉甸甸的攻城槌再一次朝城門撞去。
「咚!」
又是一陣巨響,這一次,城門被撞開了!
那些大盛士兵們如洪水般衝進了舜樺城,城內的懷人士兵與百姓們慌了,七嘴八舌地叫著、跑著:
「大盛人打進來了!」
「快逃啊!」
「逃兵必殺!」
「……」
舜樺城亂成了一鍋粥,徹底亂了。
相比下,大盛的士兵們是那麼井然有序,銳氣十足,一邊揮舞著手裡的武器,一邊喊著:「降者不殺!」
以大盛話說一遍,再以懷語說一遍。
舜樺城的淪陷已經成了一場無可挽回的定局,饒是慕祐景蓄意抹黑了自己的臉,混在潰逃的懷兵和百姓們中間,他還是被大盛的士兵拿住了,被押到了駱光清的馬前。
跨坐在一匹黑馬的駱光清居高臨下地望著慕祐景,唇角噙著一抹譏誚的笑。
「哎呦,原來是三皇子殿下啊!」
「殿下不是成了女王的王夫嗎?!怎麼混成這樣?!」
「莫非,女王逃跑都沒帶上殿下?看來殿下這王夫好像不太得寵的樣子。」
駱光清的這番話再次引來周圍的那些大盛士兵們一片轟然大笑。
慕祐景真恨不得挖個地動鑽進去,僵立原地,頭根本就抬不起來了。
駱光清嘴角翹得更高,故意斥道:「都笑什麼笑,還不趕緊去把蘇娜抓回來!」
他的眼底難掩調侃的笑意。
他身旁的這些將士都是他的親兵,自是明白他的心意。
「是,駱總兵!」
一眾大盛士兵齊聲應命,然後訓練有素地散開。
次日一早,等到舜樺城上下盡皆歸服時,蘇娜也被擒住可。蘇娜和慕祐景作為戰利品,先行被押送回了大越城,駱光清還要留在舜樺城繼續處理後續事宜。
二月初六,當蘇娜的囚車進大越城的時候,所有的部族族長都派了人去城門口圍觀。
當確認囚車裡的人確實是蘇娜後,這些部族族長紛紛跑去岑隱那裡示好,幾乎是爭先恐後地表起了忠心來:
「岑督主,我們是真心歸順大……朝廷的!」
「沒錯,吾等絕無二心,對朝廷是忠心耿耿。」
「岑督主,以後朝廷有什麼吩咐,儘管說,吾等決不推託,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
這一幕羅其昉自是看在眼裡的,再一次讚嘆岑隱的手段。從此以後,這些部族族長再也不敢有任何異心了。
這些部族族長退下後,岑隱就吩咐羅其昉派人把包括蘇娜與慕祐景在內的一眾人犯押回京城,並為駱光清準備慶功宴。
三月初一,一眾人犯就抵達了京城,慕炎下令三司會審,根本就沒見蘇娜與慕祐景。
三月初三,由大理寺、刑部與都察院主審此案,定為謀逆罪,主犯蘇娜和慕祐景等一眾主犯被三司判了斬立決,慕炎當天就批了這道摺子。
這件事關注的人太多了,消息一下就傳開了。
那些朝臣在背後難免也會悄悄地議論幾句,有人心裡多少覺得,慕祐景好歹是宗室,是新帝的堂弟,判斬立決太過了,但慕炎登基這一年多來,威嚴漸重,這些人也只敢在心裡腹誹兩句,根本就沒人敢在金鑾殿上提。
當天牢中的慕祐知道這個判決後,嚇到了,他以為他最多也就是跟上次一樣判個流放嶺南,卻沒想到等來的竟然會是死刑。
怎麼會這樣呢?!
慕炎甚至留了父皇一命,怎麼會要自己的命呢!
「慕炎……我要見慕……不,我要見皇上!」
「幫我傳話給皇上,我要見他!」
「我願意去嶺南……跟皇上說,我這次一定去嶺南!」
「……」
慕祐景在天牢里叫了一天一夜都沒停歇,叫得聲音都嘶啞了,然而,無論他怎麼叫,都沒人理他。
對於這些天牢的牢頭獄卒而言,慕祐景已經是個死人了。
驚恐不已的慕祐景食不下咽,夜不成寐,甚至沒有吃他的斷頭飯,在行刑的時候直接昏死了過去。
劊子手早就見怪不怪,刑場上,什麼千奇百怪的醜態沒見過,依舊穩穩地揮起了屠刀。
刀起刀落,血液高高地飛濺了起來。
午門行刑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御書房:
「皇上,慕祐景、蘇娜等一干人犯已行刑!」
慕炎剛忙完了手頭的政事,難得提早可以收工,他正急著回重華宮,只隨口敷衍地應了一句,就把來傳話的內侍給打發走了。
慕炎正急著呢,慕祐景這等無關緊要的人根本占不了他半點心思。
慕炎擔心的自是端木緋。
自打前兩天起,端木緋就好像身上很不舒坦,懶懶的,整天在睡覺,有時候他們倆明明在說話,她突然就托著下巴睡著了。
他說要叫太醫給她看看,端木緋又懶,說著說著就把他給敷衍過去了。
慕炎知道,端木緋從前還是楚青辭時,自小就是泡在藥罐子中長大的,三天兩頭看大夫,看得怕了,因此,現在她連每三天一次的平安脈都不願意請,宮裡的內侍、宮女們又都縱著她。
慕炎越想越急,加快腳步朝重華宮方向走去,這一路,內侍宮女們看到他,皆是停下了腳步,俯首行禮。
慕炎風風火火地回到了重華宮,一個圓臉宮女迎了上來,福身稟道:「皇上,皇后娘娘在午睡。」
慕炎皺了皺眉頭,急了。
端木緋雖然每天都有睡午覺的習慣,但是一般也就睡一個時辰,現在都快申時了,早該起了。
慕炎覺得還是得找太醫才行。
「宣太醫!」
慕炎丟下一句後,就朝寢宮方向走去,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
見慕炎來了,碧蟬與綠蘿識趣地退了出去。
端木緋正躺在榻上,身上蓋著一塊繡著龍鳳的大紅錦被,那張巴掌大的小臉在錦被的映襯下顯得更小巧、也更精緻了。
慕炎走到了榻邊,靜靜地看了她片刻,然後在榻邊坐下了,一顆心像是被什麼揪住似的,他心裡是怕的。
蓁蓁可不能生病啊!
端木緋的右手從錦被下露出了一半,白皙的指尖小巧柔嫩,仿佛一碰就會壞似的。
慕炎抬手想碰她的手,又怕吵到了她,手指在快碰到她時,又停住了。
端木緋睡得迷迷糊糊的,隱約感覺到似乎旁邊有人,她的眼睫顫了顫,慢慢地睜開了眼,眼睛看著睡眼惺忪的。
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榻邊的慕炎,微微一笑,「阿炎,你回來了!」
她想要起身,慕炎連忙把她扶了起來,親自給她穿衣裳。
端木緋一邊懶洋洋地打著哈欠,一邊配和他偶爾抬下手什麼的。
她還沒完全睡醒,見著東西就想靠過去,當他給她系腰帶時,她就慵懶地靠在了他懷裡,就像是一隻嬌滴滴的獅子貓。
慕炎給她穿好了衣裳,又拉著她去梳妝檯坐下,親自那牛角梳給她梳頭。
他不會梳什麼繁複的髮型,就只能簡單地幫端木緋把頭髮編成了麻花辮子,在發尾繫上頭繩。
這時,帘子外傳來了綠蘿的聲音:「皇上,何太醫來了。」
何太醫?!端木緋眨了眨眼,眼睛一下子變得清明了不少,徹底醒了。
「進來吧。」慕炎道,然後軟言哄著端木緋,「蓁蓁,沒事的,診個平安脈就好。」
「……」端木緋看著倒映在銅鏡中的慕炎,小嘴微張。
她覺得自己沒事啊,只是最近有些犯困而已,都春天了,春困很正常的!
到嘴邊的話終究還是咽了回去,看著慕炎擔憂的眸子,她乖順地點了點頭。
那繡著牡丹花的門帘被人從外面打起,綠蘿與碧蟬帶著何太醫進來了。
何太醫與端木緋也是老熟人了,可是此刻在慕炎跟前,何太醫難免有些誠惶誠恐,恭恭敬敬地給帝後行了禮,目光落在了抓在慕炎右手中的牛角梳上,愣了一下。
他的目光在牛角梳與端木緋的麻花辮之間掃視了一下,總覺得自己知道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腦子放空。
慕炎從不在意這些繁文縟節,催促道:「快給皇后看看!」
何太醫連連應聲,端木緋乖乖地伸出了右手,由著何太醫把三根手指搭在她腕間。
慕炎目光灼灼地盯著何太醫,碧蟬與綠蘿也是屏息以待。
寢宮內,靜悄悄的。
外面的宮人似乎也知道太醫來了,全都收了聲音,唯有春風習習,吹得那長滿花苞的枝葉微微搖曳。
春意正濃,生機勃勃。
何太醫久久沒有說話,診了端木緋右手後,又診左手,繼續沉默,嘴巴抿成了一條直線,一臉肅然的樣子。
何太醫的神情實在是太過嚴正,看得慕炎膽戰心驚,心一點點地往上提。
他生怕端木緋真病了。
碧蟬與綠蘿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