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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沉淵走上前,取過內置的青花瓷瓶,軟聲說道:“你酒性淺薄,飲不得一滴。”謝開言的目光只盯在他的手中,見瓷瓶被移走,啪嗒一聲鬆開雪瓮,砸落在地,雙手兀自伸過去抓。
葉沉淵比她高出一頭,微揚手,便引得她仰臉看向瓷瓶。他一點點伸直手臂,她就一點點攀附上他的身子,只顧朝著空中亂抓。
葉沉淵笑了笑,將瓷瓶遞還給她。她茫然看了片刻,拔開軟木塞,將瓶口傾斜,倒出大半花露酒水,再放到嘴邊舔了舔。似乎是發現異香,她梗著脖頸喝下一些酒露,臉頰浮上兩團紅暈。
賈抱朴噝噝抽氣,心痛得說不出話來。
謝開言呵呵笑了笑,垂袖滑落瓷瓶,深一腳淺一腳朝著園外走去。
賈抱朴只當看不見葉沉淵的目光,忙不迭地拾起瓷瓶,擦了又擦,塞進袖中。“太子妃畏酒,逢酒必醉,殿下不去看看嗎?”
葉沉淵看著謝開言已經走開了幾丈遠,兀自站在織鈴花樹下轉著圈,沉吟道:“西苑有位病人,需要先生去看看。”
賈抱朴忙道:“敢問殿下,病人什麼症況?”
“厭食輕生。”
賈抱朴怔道:“此病需開導,調理脾胃即可。”
“去不去?”
賈抱朴低頭道:“去,去,一定去。”想了想,又道:“那太子妃這邊——可有人照應?”
葉沉淵淡淡道:“我請了太醫入府號脈。”
賈抱朴連忙躬身聆聽西苑地址,應承了差事。因病人身份特殊,只能晚上出行避人耳目,他也一併答應下來,喚花童準備車騎。
謝開言頭暈目眩站在織鈴花旁,伸手抓下兩把花粉,搖搖晃晃走回花棚。葉沉淵回頭見她走來,忙伸手挽住了她的身子。
“備醒酒茶。”
賈抱朴入屋煮茶,謝開言靠坐在葉沉淵懷裡,昏昏沉沉抬不起頭,偶爾還呵呵傻笑兩聲。葉沉淵摸著她的額頭,低笑道:“醉得這樣厲害。”
賈抱朴捧著醒酒茶走進花棚。葉沉淵扶住謝開言後背,弓指挨近杯口,試出沸水尚熱,便涼置一旁。謝開言睜開眼睛,見賈抱朴在旁,突然伸手抓了抓他的衣袍。
賈抱朴躬身施禮,退讓出合乎禮儀的範圍。
謝開言伸手打翻杯盞,葉沉淵穩住她雙肩,低聲哄勸。她並不聽,從羅裙下不斷抬腳輕踢,嘴裡模糊念著:“瓶……瓶……”
葉沉淵見她突然發作,只得使了個眼色,賈抱朴無奈,從袖中摸出瓷瓶,遞交給她。
謝開言雙手抓住賈抱朴衣袖,拽了拽,抹去花粉,念道:“酒……”
葉沉淵取過醒酒茶,溶入四顆清
香玉露丸,好生哄著她喝下。喝完一盞茶,她便沉沉睡去,他攔腰抱起她的身子,將她送回了暖閣。花雙蝶連忙迎上,蘀她擦淨手臉,服侍她睡下。
葉沉淵站在帷簾前細細看了會,聽她呼吸均勻,並無大礙,才放心離去。
書房冷香殿內,奏章積壓如山,左遷熏了暖香,繼續侍立一旁,陪著葉沉淵處理政務。“殿下才休息三日,不可過多操勞。”他殷殷勸道。
葉沉淵拾起兵部章文,仔細查閱,不抬頭道:“調兵之事急切,喚王衍欽回府候命。”左遷見無法勸服他,依旨下達命令。過後,他捧著一本火漆信件疾步走入,說道:“中書省剛又傳來急件,說是大理國皇子下了請詔書,督促殿下與李族公主成婚。”
☆、78看戲
葉沉淵提筆蘸了硃砂墨,在兵部章文上批示調兵可行的諭令,對宮中傳送的促婚急件不置一詞。左遷暗自揣摩了一刻,道:“中書舍人仍在殿外等候,不知殿下有何指示。”
“讓他候著。”
等候久了,掌侍進奏的中書舍人自然知道看似急切的婚詔,在太子這裡,實際上不成為問題。宮中不斷擬奏,使門下省同意附署,提議給太子廣置姻親,尤其反對來歷低微的謝開言作太子正妻。老臣在朝務上據理力爭,正是預防日後的國母之位落於謝開言之手。
左遷躊躇道:“各省中都有修謬先生的朋友,以前先生出府,就是約定這些老友去茶樓商議妃位事宜。”
葉沉淵不抬頭道:“我知道。”
經過漫長十年,修謬以太子府總管身份,結交一批心意相投的諫議官員,即使他此刻被下放至大理寺受審,他的一派黨羽仍在堅持他的主張。因此,宮中的急件不是一兩次另送到太子府冷香殿中。
左遷如常侍立一旁。
待細緻處理完兵部奏章,葉沉淵才抬頭說:“提一名修謬的親友出來,重賞。”
左遷十分疑慮,隱隱察覺有些不對,殿下應該知道修府慘澹,無任何繼承者。
“稟殿下,先生那一脈中已無子嗣或親人,唯獨對昭容娘娘十分親信。”
葉沉淵飲下一口茶道:“那便等昭容回府後重賞。”
左遷遲疑道:“殿下如此安排,可是為了給先生一個交代?”
葉沉淵避而不答,用諭令宣告了他的決定。“下詔大理寺,命寺卿嚴加審理修謬一案。”
左遷躬身受命,不禁滲出冷汗。在保全太子妃與處置前總管問題上,殿下已經做了選擇。詔令一下,修謬定是重判,群議一旦無首,就像是流水被堵塞源頭,儲妃之爭在一段時間內會平息下來。
殿外,一身官服的中書舍人繞著階前轉來轉去。盡得殿下心意的左遷走出來,施禮說道:“太子妃染病,殿下無心聯姻。請大人回奏內部,擬定軼冊通告各省,待太子妃痊癒後,殿下補辦一場婚典,昭示太子妃正妻之位。”
中書舍人呆立:“這……這……與本台省的提議差太多了吧……”
左遷抬抬手道:“殿下心意已決,請大人即刻動身參辦此事。”
中書舍人長長嘆氣,甩袖離去,將諭令通報省部,並著手布置婚禮。諫議大夫群策無首,公推中書令閻正普為代表,預備進行第四次言諫。閻正普是前都尉閻海之父,在連城鎮一役中痛失愛子,從齊昭容處輾轉打聽到兇手正是蒙蔽了心智的謝開言,可想而知他的切齒痛恨之情。
前三番諫議下來,葉沉淵逐步加深處理力度,令尚書省出示籍史,上面列載了華朝老皇帝十年前親筆硃批的諭示,首肯南翎世族之女謝開言入華朝為平民,婚配白衣王侯葉沉淵。這份典歷一出,引起朝政兩派的爭議。太子嫡系自然以葉沉淵的心意為主,頑固派仍然不承認謝開言的身份。
玉牒被毀,太子妃銀印下落不明,除了十年前的一紙公文,連葉沉淵也不能證明謝開言曾經嫁給他為妻。正因為如此,他才要補辦這次婚禮,為謝開言的身份正名。
謝開言才來太子府一日,並不知道此前的朝政爭鬥,花雙蝶是個有心人,每次陪著她遊玩轉悠時,細細說了葉沉淵的為難之處及儲妃爭論。只是謝開言無法回應,即使聽到了,也只轉過蒼白的臉,對花雙蝶歪頭端詳著,繼續神遊太虛。
花雙蝶暗暗嘆氣,將這些瑣碎小事按下不表,盡心侍奉著謝開言。
左遷外出置辦所有事宜,回冷香殿通報結果。“閻中書打算主持第四次諫議,聲稱太子妃失了心智,不合儲妃風儀,有損於國體。”
葉沉淵查閱奏章,冷淡道:“不急,等他來。”
既然主君不急,作為家臣的左遷也就放下心。他站了會,又道:“修謬先生曾探查出南翎舊黨隱匿在烏干湖一帶,不知殿下是否要派兵圍剿?”
葉沉淵抬頭看向左遷:“烏干湖遠在域外,出了華朝與北理邊境,不宜派兵圍擊。”
左遷小聲道:“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仍然需要他循例一問,為謝開言放寬心。轉而想起僕從的報告,他忙說道:“還有一事需向殿下稟告,是有關於三天前抓到的那名欽犯……”
葉沉淵想了想,道:“少源?”
左遷應是。
“怎麼了?p>
俊?p>
“少源已經死了,屍骸隨著冰水飄出東角御溝,雙耳被他本人撕去,吃進了肚裡。”
葉沉淵不禁停筆,說道:“你將少源關進冰庫?”
整個太子府有三處禁地:太子寢宮、冷香殿、東角冰庫。每處都有特定的人進出,處理各項事宜,這在府內是不傳之秘。三天前的梨園會上,葉沉淵下令讓封少卿抓捕少源,隨後被刺殺,全府慌成一片,少源的處決就被滯留了下來。
左遷羞赧道:“我依照殿下處置的前例,想著重大欽犯都是被收押在冰庫,於是就將他提送到那裡。後面我去了外城盤查行人,搜尋刺客,遺忘了此事。值守兵士不知情,如往常一樣,給裡面的欽犯送去迷藥飯食,少源吃了,意志力抵禦不了幻象,發瘋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