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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霜玉執起牙梳,替齊昭容細細地梳理髮絲,也高興地笑了起來。齊昭容睇視銅鏡里自己的容貌,輕輕抿起嘴。鉛華褪盡,顧盼生姿,寫盡了眉目中自帶的婉轉影子。

    霜玉說道:“殿下既然知道了娘娘的手腕,卻未責怪娘娘,可見殿下是非常寵愛娘娘呢。”

    齊昭容綻開笑顏,鏡內人也笑得開心。她想了想,輕鬆地睡了。

    霜玉掩沒殿內四角燈盞,輕輕地走了出去。

    素月淡雅,無言注視中天夜景。

    左遷細細吩咐了羽林衛事宜,穿過外殿正門,踏著白玉鋪就的地磚,來到中庭宅院前。再朝前走,便是太子寢宮,此處與別處不同,設有諸多規矩。首先一條,寢宮改了祖制,捨棄九重玉階築基,未採用氣吞八荒之勢,而是將它安置在重檐廡殿之後,蕭蕭花木之中,以輕疏遠間的景物綴飾出了低暖。

    其二,殿內不掌燈,僅憑軒轅頂上吊墜的夜明珠玉攢盤取亮,角落裡安放四柱光龕,用巾帷遮住,很少放開。當太子就寢後,殿內流瀉一地微光,偏偏居後的御床暗影沉沉,石青帳幔拂灑散開,完全阻隔了柔和光輝滲透進來。

    最後,寢宮內不設地暖,反從磚底傳來涼沁。每次走進內殿,侍從們都會覺得清寒。而葉沉淵,就住在這樣的一座冷宮裡,看著西月沉窗,看著黑暗逐漸將他吞沒。  

    左遷走進去時,葉沉淵照例佇立在殿中,未掌燈,披散著一身迷離之光。殿左有座拔地而起的鏤刻寶架,多置錦盤,上面陳列著不可計數的玉玦、玉璧、玉瑗、玉雕、玉飾,琳琅滿目寶象祥瑞。沒有月色的夜裡,整面玉壁煥發著瑩瑩光彩,仿佛掀開了一襲華美的天幕,傾散出流離星辰來。

    左遷對著這種華美的極致,屏息止步。

    葉沉淵揮動衣袖,扇開金絲結,放下了一道厚重的簾幕,遮住了裡面的流光溢彩。

    左遷躬身說道:“羽林衛已動身趕赴北疆,星夜兼程,不出三日即可到達。”

    葉沉淵不置可否,舉步走向光龕,扇下遮掩物,看著一幅栩栩如生的塑形圖。地圖在東角光源後,占據了整個玉盤,大約丈二見方。裡面有山川丘陵、河流湖泊、糙原冰淵、黃沙古道,甚至能細緻到長長窄窄的峽谷,物景齊全、巧奪天工,可見雕塑者的功力。

    左遷睇視兩眼,忍不住說道:“只有總管的巧手才能做出這樣的九州八荒圖。”

    葉沉淵的目光落在一處,偏向北方,底部勾芡有綠褚蒼三色,旁插一桿小旗,書寫著“連城鎮”三個蠅頭小字。  

    左遷陪侍一旁,這才明白了,殿下的主意不在追殺謝一、聶無憂那麼簡單,他的眼光放在了更廣闊的地方——連城鎮外那片廣袤的糙地、河流、峽谷,適合屯兵養軍,將華朝邊防力量鞏固得更加堅硬,將疆域版圖拓展得更加寬敞。縮小的模型里,修謬用綠色標註糙原,用褚色對應黃沙礫土,用白色灌溉江河,既然連城鎮外三色俱全,相信那裡是塊天然寶地。

    葉沉淵靜立不語,左遷開口說道:“殿下如果要對關外用兵,必須小心一個地方。”

    葉沉淵冷淡道:“天階峽谷前的‘流沙原’?”

    左遷恭聲回答:“正是。”

    流沙原不是糙原,是一塊沙漠。如果沒有引路的人,那些變幻不停的沙粒會吞噬一切東西。而峽谷戰,又少不了輕騎與箭衛,因此前華朝軍隊遲遲不能驅使到這裡。非不願,實不能也。

    葉沉淵冷淡的一句話打消了左遷的憂慮。“我自有安排。”

    左遷躬身告退前,督勸葉沉淵進膳。葉沉淵轉身走向不泄一絲光亮的床幃,融入了黑暗中。左遷拍手招來守夜侍從,在帳幔外請了安,才轉身離開寢宮。  

    來到殿門外,回首望去,殿宇矗立在淡月下,籠罩著一層清霜。花木掃檐,斑駁入景,卻不能遣走影障,想必那宮內,亦是一地暗涼。

    ☆、遺忘

    左遷派出嫡系高手追殺謝一,五天後,一道黑色簾幕的馬車秘密駛進太子府。車廂內有一口琉璃棺材,裡面平躺著一名死去的箭衛,周圍堆滿了冰塊。

    由於是八百里加急快馬,馬車趕到汴陵時,屍身並未敗壞腐化,傷口處凝結的霜霧也看得十分清楚。

    葉沉淵一襲錦袍拾級而下,看了一眼棺槨,容貌如雪,面色不興任何波瀾。左遷抬頭看了看他,心下又明白了:殿下早就能預料結果,偏生不阻攔總管勸諫的追殺令。

    修謬躬身在屍身旁查了許久,見葉沉淵走出,忙施禮稟告。“這名箭衛胸口有傷,經脈先被掌風震斷,再被she回來的羽箭殺死。等血液流干後,創口才迸出一些冰珠子。”

    葉沉淵不置可否。

    修謬深知他性格,接著說道:“如果殺他的人是謝一,那只能說明謝一的功力又精進了不少,掌風中夾雜著寒冽的氣息,讓人避無可避。”

    葉沉淵開口道:“十年前她就中了巨毒,這些寒霧就是毒散的徵兆。”  

    不知怎的,修謬聽後長吐一口氣,面色放鬆了不少——想是毒散,又能活得多長久?

    葉沉淵睥睨一眼,突然冷冷道:“她不容易死。”

    修謬慢慢道:“殿下之意是——?”

    葉沉淵站在台階上,俯視低頭侍立一旁的車夫,說道:“詳細說來此人情況。”

    車夫細細推敲,察覺“此人”便是衛隊連夜搜查的謝一,連忙開口回道:“稟告殿下,謝一曾在邊鎮布莊落腳,再去了客棧投宿。晚上羽林衛失手,第二日清早她就退了房,不知去向。”

    “可有異常情況?”

    “有。她眼瞎了。”

    葉沉淵長身而立,一動未動,倒是左遷忍不住呀了一聲,仿似未曾料到這麼厲害的對手,竟是個瞎子。

    葉沉淵沉沉而問:“還有呢?”

    車夫仔細回憶,面色上有些疑慮:“謝一每做一件事以前,都要站在原地等半天,不知道在想著什麼。我們趁機偷襲她,她醒悟過來,反手將我們擊落。”  

    左遷驚異道:“這是為何?”

    葉沉淵冷冷道:“她睡了這麼久,心竅難免有些混沌。”

    左遷偷窺修謬,總算從大總管的臉色上讀懂了太子殿的意思,謝一失憶了。

    殿前驕陽正好,降下萬千光澤,葉沉淵站在暈彩里,膚色幾近透明。四處幽香,花影燦漫,合黎殿外的靈鳥婉轉嬌啼,點綴著空寂的殿宇。左遷察覺場地里變得幽靜了,抬頭看去,發覺葉沉淵的眼眸黑得沉靜。他抬手作揖請示,才聽到冷漠的一句:“傳我諭令,卓王孫即刻進府覲見。”

    左遷躬身領命而去。踏出殿門時,心裡還止不住在想:傳聞謝一是殿下勁敵,那麼一個眼盲心盲的對手,到底是怎樣逃過追殺的?

    身後,又傳來葉沉淵的指示,應當是著手布置的第二件事,交給了修謬。“總管宣我旨令,賜理國公主珍玩,命容娘好生安撫公主。”

    一羽白鴿帶著葉沉淵的暗諭飛回寧州驛館,通譯取下查閱,上書之意是:卓王孫御查北疆,著一切軍政調度。他連忙做成邸報散了出去。

    遠在北疆的謝一,自然不知道汴陵發生的一切事。正如葉沉淵推斷的那樣,她已經眼盲心盲。聶無憂炸斷冰川底層,搖晃的力道將她喚醒,血液里有股微溫,牢牢護住了她的心脈,不至於在這十年內讓她凍成一尊冰人。思緒漸漸聚集在一起,她的眼皮有千斤重,但出乎意料地是,她能聽見所有聲音。  

    近處,有兩人喁喁細語,言辭夾雜不屑之情,應是一老一少。老者叫拿奴,少者是南翎國二皇子,正在躲避華朝的追殺……一滴水從冰岩上滑落,叮咚一聲,砸在了金磚一樣的地面。雪花在寒風中旋轉,呼呼刮過,徒勞地撕裂天地錦帛……遠處,一隻白熊誤入川中,厚厚的熊掌滑過雪原,嗤嗤溜遠了,還像是一步一步踏在她心間……風吹過冰川罅隙,帶來一絲小小的嗡鳴……

    她努力抬起眼睛,很想看看近在咫尺的聶公子到底長得什麼樣子,他為什麼在她面前哀傷不已,甚至哭泣。但是她失敗了。

    震天的爆裂聲響起,她被一股力道捲入河底,隨波逐流,離得煉淵越來越遠。地下水溫將裹在她身上的冰槨溶解,河水拍打著她的臉,她的手,她卻感覺不到一點溫度,還有痛楚。她的頭腦如同盤古開天之前,混沌一片。眼瞼上的冰消融了,她終於睜開了眼睛,透過蔚藍的海水,點點星碎的陽光播織在水面。

    謝一併不知道她來到了內陸海延澤。四肢漸漸有了知覺後,她蓄力一躍,衝出了海面。長達十年的冰封雪裹,讓她氣息險些不濟,差不多一頭栽倒在海底。她背對光明,動了動手臂,這才能感覺血液似乎沒有流動,凝滯內里,手臂依然比較梆硬。她攢起力,苦費一番心思,順著水流推向劃到海濱,爬上了沙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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