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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開言的目光瀏覽在老族長已經風化泥塑的身子上,幾乎不敢與這位滄桑的老人平視。

    老族長喘息極久,才說道:“我不敢死。如果我死了,這個秘密就會和我的屍骸一起長埋於地底——我們南翎國不會滅亡,理國還埋伏了一支南翎皇族血裔,他們有個特徵很好辨認,那就是雙重耳廓。因為只要是南翎皇族,天生就是重耳人。”

    老族長嘶啞地呼氣,聲音像殘破的風箱。每說出一個字,都花費了巨大力氣。他的四肢被困住,動彈不得,痛苦只能從身上的石灰岩鱗片上滲透出來,稍稍吐納,便落下一片片慘白。

    謝開言垂下眼眸,心cháo如海翻滾,克制不住,撲地吐出一口血。她抹去嘴邊血,再次端正坐好。

    老族長問:“那個孩子,應該平安抵達了北理吧?”

    謝開言無從得知,她正努力抑制住內心的悲傷,氣息一層層湧上,如烈焰,如寒雪。

    老族長嘶啞地說:“我的那個心腹,為人機警,應該不成問題……”

    謝開言強吞喉邊血,極力放鬆身心,沒有說話。  

    實際上,她也說不出一句話。

    老族長並不知道,南翎之所以沒亡國,是因為這一百年來它或者與華朝為敵,或者依附華朝作傀儡子國,苟延殘喘地活了下來。南翎偏安一隅,沒逃過華朝人的野心。七年前,葉沉淵開始崛起,一舉收復前朝散落疆土,並攻克了南翎三郡,將皇族及後宮嬪妃三百多人趕出首府定遠。直到數日前,南翎最後一支護衛軍被全部殲滅。至此,華朝疆域再無南翎一說,所有亡國人飄零於中原,無處可依託,如秋風中的寒葉。

    謝開言垂下頭,大口喘氣。

    記憶如同遠古洪荒,一下子衝殺出來,將孱弱的頭腦踐踏得轟隆作響。她捧住額角,大粒的汗珠從指fèng中滑落,染濕了她的布套。老族長似乎說了什麼,她聽不見。她只能定住頭,不讓它顫抖個不停。

    她怎麼能忘了,所有痛苦的根源在哪裡。儘管腦海中混沌,不分天清地白,但往事總像傾瀉的天光,一點點打破了她的黑暗。

    她的痛苦,最早由南翎國賜給,當真印證了一句話:謝族人生來是南翎精魂,至死方休。

    十年前的那場宮宴,歌舞昇平,萬人歡享,國君不思進取,一味對華朝退讓,甚至希望以百宴千燈的奢靡場景來締結華朝使者歡心。那一晚,南翎少男兒,多降臣。大家浸漬在靡靡之樂中,笑得合不攏嘴。她看著滿堂圭笏,滿殿富貴,眼光那麼冷淡,仿佛已經預知一曲盛世華章終究會降下帷幕。  

    她幾乎要拂袖而去,但謝飛叔叔牢牢拉住了她的手。他看著她的眼睛,清楚地說:“無論南翎如何昏聵,你必須做家臣。”

    謝族人生來是南翎國的精魂,起定邦輔助功用。國君可以放棄南翎,但謝族子弟必須守重責。她不甘心做兒臣,質問謝飛叔叔:“怎樣才能讓國君收回成令?堂堂南翎為什麼要臣服在華朝腳下?”宮宴上,南翎大皇子率眾拜服在華朝使者跟前,恭敬宣讀“奉戴皇父,慈眄臣子”,將華朝那個腐朽貪婪的皇帝尊奉為父,她可聽得很清楚。

    嘩啦一聲,終究有人看不過去,推開漆金桌案,憤而離席。謝飛叔叔沒說什麼,置身於殿下廊前,雙袖攏著一層淡月光華。她沒得到答案,也追隨那道魁梧身軀而去。

    “金吾將軍,請留步!”皇宮內,她低聲喚止。

    應聲轉過來一張年輕而方正的臉,黑甲銀蔽,器宇軒昂。他看著她,躬身施禮:“見過謝姑娘。”

    她試探幾句,他請她移步密處,推心置腹交談一刻。兩人親眼目睹國政聵敗,並不繞彎,直接探討到了核心問題。金吾將軍蓋行遠話不多說,尚有顧慮。她抬眼問道:“怎樣才能讓將軍打消顧慮,痛快發兵扣住華朝使者,迫使國君重新考慮降服一事?”  

    蓋行遠沉吟不語。

    她又道:“只需將軍緊守皇城四門即可。我此刻上殿,拿住使者,手起刀落,或許能效仿班超斬匈奴使之故,改寫我朝歷史。”

    她靜靜地站在花木重影里,等了許久。

    最終,蓋行遠點頭稱好。

    待她起步走向正殿,蓋行遠趕去通知了謝飛叔叔。似乎在南翎士族裡,大家承認的還是刑律首堂的地位。不出意外,她被謝飛叔叔強壓下來,鎖進了祠堂里。

    五天後,餓得奄奄一息的她走出來,已經看到南翎陰霾滿天,日月之色被遮蔽得乾淨。

    她不甘退讓,她不願做兒臣,於是她向謝飛叔叔告別,踏上了華朝土地。

    那時,在東海之濱,有道纖塵不染的身影。他面向海cháo,算計著cháo汐起替。傳聞,華朝的白衣王侯譽滿天下,只要戰勝了他,想必國君更能青睞於她,重新考慮謝族子弟定國安邦的能力吧?

    “葉沉淵……”

    謝開言再次記起這個名字,痛苦地抱住了頭。這三個字如同透骨鋼針,扎進她的記憶里,迫使她想不下去。每當念及他的名字,腦中的回憶就要斷裂,只剩下一張冷漠的臉殘存在角落裡。  

    前去華朝發生了什麼,她已經無法記住。無論悲傷歡喜,往事的足跡行至葉沉淵面前,也必須止步。

    謝開言掙扎在地,趁著神智尚未渙散前,嘶聲道:“族長,我帶你出去好麼?”

    “傻孩子。”她聽到他似乎在嘆息,“我已經走不動了。”

    謝開言控制不住全身的痛楚,將手指摳進岩灰地面,生生抓裂了一塊花崗石。老族長攢氣說道:“快快劈向天靈右前五寸處!”那聲音有如風箱破敗,卻給她注入一線天機。她不再懷疑,起掌拍向自己右額,朝著那塊熱得發燙的地方傾注全力。

    眼前如同天花彌散,一股烈焰之氣被截擊回來,激盪在頭顱中。她慘叫一聲,倒下了身子。

    ☆、承擔

    靜寂的洞穴內依然滴著水珠聲,火把已經熄了。

    謝開言清醒過來時,並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她看著黑暗四壁,適應片刻,以內力開眼目,也能摸清大概。老族長僵坐於前,闔目,似乎睡著了。

    “不應該啊……”良久,他幽幽一嘆,“以我推測,你要多花半個時辰才能清醒。”  

    謝開言即刻爬起身,盤膝坐好。

    “孩子,你擊一掌給我看看。”

    謝開言以為族長要考校武功,當即提氣劈了一掌,大小岩塊滾滾而下,洞穴似乎抖了兩抖。

    老族長半晌才開口:“原來是這樣。”他頓了頓,問道:“你有沒有察覺到,你的內力有所增強?”

    謝開言回想近日身姿輕靈、內息流暢的諸多跡象,忙點了點頭。

    老族長嘆道:“有人捨棄自身,將全部內力過繼給你,才使你增長了至少四十年的功力。”

    謝開言不禁抬掌看了看滿手的紫色傷痕,垂視良久,顯得難以置信。

    老族長攢積力氣說道:“這個人,肯定很相信你。因為常人一旦散了功,能力與孩童無異,甚至有性命之憂。他為了助你突破自身大限,竟然不顧安危,將內力全數拍下,護住了你的頂靈。現在你的額角浮現一塊印記,就是他幫你封存的脈門。”

    謝開言伸指撫摸,果然觸到了一小塊炙熱的皮膚,只是藏在髮根下,外人不易察覺。  

    老族長再問:“誰會這樣待你?”

    謝開言啞然一刻,才腹語說道:“只能是謝飛叔叔。他聽我說要離開世族,曾一掌擊上我的天靈,險些將我殺死。等我醒過來,他就下了處決,命我橫穿荒漠渡過百花障,以百死之身諉卸族長一責。”

    聽聞語聲,老族長閉上眼睛,在黑暗中重重一嘆。“你可知道,謝飛這樣做的目的?”

    謝開言回想記憶中那張冷峻的臉,黯然不語。

    老族長再道:“在我謝族,一直流傳著一道密令——歷任族長都要接受兩重考驗,以自身的堅毅與能力馴服百眾,方能得到五堂長老共認。謝飛作為你的長輩,看中了你的根骨,想將你推上領袖之位。按理說,你的閱歷不夠,不應勝任此職。這時,謝飛需要機會證明你的能力。”

    “每隔十年,在正月初一這天,族內五堂會挑選精良子弟,配置相同的水糧及裝備,將他們投放進荒漠歷練。這批子弟必是各堂中的佼佼者,心性必須堅強,倘若技不如人,一定會死在苦寒艱難的路途之上。十五天後,存活者走出荒漠,轉赴千里之外的百花谷,進行第二重歷練。”

    講到這裡,老族長歇了一大口氣,喘息說道:“孩子,你一定去過這兩個地方,對吧?”

    謝開言的手背沒有袖罩遮蔽,猙獰爬痕歷歷在目。她見老族長的目光落在手上,連忙攏住袖子,低聲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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