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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傍晚,北地里的糙拔了一遍兒,幾人早早下了晌,何氏特里從甘薯地里多掐了嫩葉子和嫩杆兒,一來是做菜吃,二來那二十隻雞也得餵食兒。
幾人剛進家門,歸放鋤頭,打水洗臉,汗濕的衣裳還沒來得及換。竹林小道上急匆匆跑來一個小子,還沒到院門口,驚惶大喊,“李大娘,李大娘,佟嬸子出事兒了!”
何氏驚得手中的木頭水盆“砰”的掉到地上,濺濕她大半幅裙擺和鞋子,迎著來人跑過去,“柱子,你說啥?佟嬸子出啥事兒了?”李海歆與春桃幾個也是一驚,齊齊圍了過來。
柱子一把拉住何氏的手,拽著向外走,臉上的汗小溪似的順著脖子往下淌,“李大娘,快走,佟嬸子快死了……”
何氏驚得魂兒都沒了,這是怎麼話兒說的,前兩天還好好的,怎麼一下就……,跟著跑起來,又叫孩子爹也快跟上,問柱子,“柱子,你佟嬸子到底咋了?你給我說清楚……”
柱子一面前兒急跑著,氣喘吁吁的答話,“俺也不知道咋回事,她家來了好多人,穿得象唱戲的一樣,進去沒一會兒,就開始吵,過一會兒就聽見年哥兒叫嚷,俺爹跑過去一看,說佟嬸子頭上摔破了個洞,血流了一地……”
又催急何氏,“李大娘快走,佟嬸子說要見你,俺爹讓俺來找了,俺爹說她快死了……”
猝然噩耗,讓李薇的心裡頭突突突的急跳起來,自己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兒,茫然窩在春桃懷裡,只記得一路上有多好人急惶惶的往村西趕去,她想,肯定是去佟家看熱鬧的。
李薇不記得怎麼進入佟家小院的,周遭亂鬨鬨看熱鬧的人群象是電影裡的畫面光影從身邊掠過,她不怎麼能聽到聲音,她覺得她是被她娘和幾個姐姐臉上的倉惶神情嚇壞了……
柱子爹娘在堂屋門口守著,見何氏一家子過來,忙招手讓她進去,“李嫂子!李大哥!快,快!佟妹子不行了!吊著口氣兒單等著你們呢……”
何氏心裡亂成一團麻,唇顫抖著,音不成調,“柱子娘,到底咋回事……”
柱子娘滿臉急色,把她往東間推,“哎喲,我的娘,這會兒先別問了,趕緊去看看佟妹子有啥話要交待……”
李海歆夫妻倆一來,圍著看熱鬧的人發出一陣嗡嗡聲,伸長了脖子往裡面探頭看,柱子爹娘守在堂門窗外趕人。
堂屋地上有一洇著大片血跡,一直婉娫到東間裡兒,李薇順著掃過一眼,只消一眼,便發現,此時的佟永年與那個自己稍稍有點熟悉的小屁孩兒有些不一樣了。他安安靜靜的跪在炕沿上,一隻手緊緊抓住佟氏的手,另一隻手捂在她頭上,那隻手已被不斷湧出的鮮血沾染成火燒雲的顏色。頭髮有些散亂,一向乾淨整潔的青色衣衫上,沾染著大片大片血跡,象是從心底透出的血淚……他身子背對著門口,倔強的挺得直直的……
李薇從這一眼,仿佛看到前世母親離去那一刻的自己。她不忍再看下去,把臉轉開。
何氏扶著門框,怔立在東間門口,雙腿軟得沒一丁點兒知覺,呆呆望著炕上的佟氏,面色發烏,嘴唇青白,已是衰敗之象。頭下玉色枕巾已被洇成觸目驚心紅暗暗的一大片,身上的衣衫和炕上的褥子被暗紅腥濃的血洇濕一大半兒……
本以為柱子是孩子家家的,說話言過其實,這一看之下,才知道竟是真的。一顆霎時沉入谷底,象是被誰用手緊緊揪著一般,淚水洶湧而出,三兩步奔到炕前,抓著她已經開始發涼的手嗚咽,“佟家妹子,這是……”想起柱子娘的話,便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可滿心的話堵在心口,塞得她難受至極,明明前兩天兒還好好的,又沒病沒災的……
“嫂……嫂子,你……來了!”佟氏看見何氏,眼中閃過一抹神彩,頭往上抬了抬,直勾勾盯著何氏,緊緊抓著她的手,烏青的嘴唇張張合合,卻吐不出一個字兒……
何氏被她握得生疼,知道她是想交待什麼事兒,抹了把眼淚,柔聲說,“佟家妹子,有什麼話你慢慢說啊……”抹了把眼淚,又說,“……你放心,不管啥事兒,嫂子都應著……”
佟氏扯了一下嘴角,眼中聚起更多光彩,臉上的表情也生動起來,何氏看得更是心驚。
她吃力的抬起另一隻手,把佟永年兒的手交到何氏手上,“嫂子,我沒……沒時間了……求你把年哥兒,把年哥兒……養大成人……”
何氏流著淚,嘴角強址出一抹笑意,拍拍的她手,使勁兒點頭,“你放心,你放心,我一定拿他當親生的孩子養……”說著一把把默默流淚的佟永年攬在懷裡。
佟氏露出一抹淺笑,眼睛轉向佟永年,“年哥兒,不哭!好好跟著李大娘,啊。”
佟永年臉色蒼白,嘴唇緊繃成一條直線,呆怔的眼睛閃動幾下,輕點下頭。
佟氏又笑著,輕柔的說了句,“乖。”
目光移向門口,看向孩子爹李海歆,他趕忙過來兩步,走到炕邊,“佟家妹子放心,孩子娘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佟氏淺笑著謝過,慢慢鬆開何氏的手,吃力的指著炕頭的紅漆衣櫃,“衣,衣服……下面……”眼中的光彩已開始暗淡。
何氏流著淚去開了衣櫃,在衣裳下面扒出一個紅漆小木盒子,捧到佟氏跟前兒,遞給她。佟氏用手往她懷裡推,“嫂子,給,給你們添……添麻煩了……這個……代我養大……佟哥兒……”
何氏心知這是錢財之物,流著淚跟佟氏說,“妹子,你放心,就是沒這些,我也一樣把年哥兒當親生兒子拉扯大……這孩子討人喜歡,擱誰誰都心疼……”
佟氏笑了,手緩緩伸向佟永年滿是淚水的臉,輕輕撫摸著,柔聲道,“年哥兒,去,去,去給你爹……娘磕……嗑頭!”
何氏驚了一下,與李海歆對視,這……
佟永年聽話的立馬下炕,朝著何氏李海歆規規距距的嗑了頭,啞著嗓子叫了聲,“爹!娘!”
何氏驚望向佟氏,見她面帶笑意,知道這是在他們來之前,她就和年哥兒說好的。
李海歆也忙扶起年哥兒,朝著佟氏道:“佟家妹子,我們莊戶人家哪有福氣做年哥兒的爹娘……”雖然這母子也說了來路,他和孩子娘私下也議過,許是編的話,不象實話。又猜這母子定有什麼大來路。
佟氏眼中的光開始渙散,手伸向佟永年,他忙過去緊緊抓著。
佟氏緊緊盯著何氏,“嫂,嫂,嫂子,到了這會……我也不瞞你,替我照顧年哥兒,幫我管……管教……他,終生……終生不許……不許他回……回……回賀府!”
何氏一看佟氏不好,忙把佟永年攬在懷裡,一手蓋在他眼上,哽咽著說,“佟妹子你放心,你交待的沒交待的,我都懂。我保管把年哥兒給你平平安安的帶到大,給他娶妻生子,一家人和和樂樂的過一輩子……”
佟氏嘴角固著一抹淺笑,手豁然鬆開……
何氏的淚再次洶湧而去,默默流著。
佟永年在何氏懷裡一動不動,突然他大力推開何氏,撲過去,大聲哭喊,“娘,我答應你,不回去,不回去,我答應你了,不回去……”
尚還帶著孩童稚嫩的撕心裂肺的哭聲傳出屋子,傳到院中,讓李薇眼睛一熱,曾幾何時,她也這樣,一個人跪在身體已冷透的母親身邊大哭,除了悲傷,還有茫然。
而他應該是除了悲傷茫然還有憤怒,還有恨吧。
在院子裡這一小會兒,已從圍觀的人嘴裡得知了這裡曾經發生的事情。從那不連貫的敘述當中,她猜到了故事的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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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李家村村子西面約有五六里的田間小路上,停著三輛烏木轎子車。車簾分別是青紅黃三色繡花掛流蘇夾棉轎簾,流蘇上掛著的鎏金事物反she著秋日斜陽金黃色的光。
田間暮霧升起,半人高的秫秫苞谷杆兒青紗帳似的,把秋日的田裡裝點得格外安靜。
三輛靜得悄無人聲的車輛更給這安靜添了幾分詭異。
小路拐角處閃來一個人影,車簾立聲挑開,有女聲隨即響起,“姨娘,是小五子回來了。”
另兩輛馬車裡也有動靜的,車簾挑開,幾個穿紅戴綠的年輕丫頭跳下馬車,有兩個等不及來人靠近,迎了過去,“小五子,那邊怎麼樣了?”
被叫稱作小五子的年輕小廝跑到滿頭大汗,喘著粗氣,“兩位姐姐,不,不好了,佟,佟姨娘……死……死了!”他在李家村探得這麼個結果,已嚇得兩腿發軟,那可是老爺最疼愛的主子,心裡惶然,連急帶嚇的語不成句。
“什麼?”停在中間兒的馬車裡傳出女子的驚呼聲,聽聲音似乎還十分年輕。“死了?!”
“回孫姨娘,是,是死了!”小五子抹了把頭上的汗水,緊跑兩步,在離馬車三步之外,躬身回馬車之中女子的話。
停在最前面的馬車上走下一個中年嬤嬤,若不是腰間的束帶,單看穿戴還以為她是正頭的主子呢。急惶惶的走近中間的馬車,“孫姨娘,這可怎麼辦?”言語之間流露出幾絲埋怨之意。
車窗簾挑起,露出一個粉面紅唇,插金點翠的年輕錦衣女子,杏眼圓睜著,細眉高挑,嘴角噙著一抹讓人心悸的冷笑,“趙媽媽,什麼怎麼辦?”
最後一輛馬車上也有人下了車,是一位上了年歲的媽媽,衣著沒有先前這位趙媽媽華麗,只是腰間的束帶表示著與此人同級。
來到孫姨娘車窗前兒,行了禮,“孫姨娘,我們姨娘也讓問問,該怎麼辦。”
孫姨娘把車窗放下,將二人隔絕在外面兒,聲音從裡面傳來,帶著嗤笑冷意,“出了事兒一個個都來問我,動手的時候怎麼不問問我?嗯?!”
趙媽媽急了,臉白了一下,往車窗前兒靠了一步,“孫姨娘,可是你叫老奴來的,當初只是說知道佟姨娘下落了,來看看她過的如何……”
“哼,”車中的女子冷哼一聲,打斷趙媽媽的話,冷笑,“看她過得如何?趙媽媽什麼時候這麼好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