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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時參軍不久,年少氣盛,在戰場上橫衝直撞每每都跑在最前頭,心也沒現在這般剛硬,聽聞了要撤軍,登時便想到了那些在那場攻堅戰中失去的袍澤,怎忍無功而返,讓他們白白犧牲,故而就起了刺殺之心。
他策動了幾個平日裡相處極好的袍澤,專門設計做偽令大家中了敵軍埋伏,被當做俘虜弄進了城。也是幸運,竟真被他們尋到了機會,殺死了馬廣義。廣城登時大亂,而大輝當時的統帥正是永寧侯聶延,他及時發現了城中變故,發動進攻,這才攻破城池,而他和幾個袍澤兄弟也險險獲救。
只那一戰雖說他們立了功,但也是犯了軍規,一人被賞了四十軍棍。因廣城與襄陽離的極近,安遠侯府聞訊,便將他接到了府中養傷。
那日他被扶出屋曬太陽,便見顧妤芮抱著琴尋來,非要他多講講戰場上的事情,說那樣有助於她體會戰爭的意境,並向他討教了一首琴曲,正是這《關山雨夜》。
當時顧妤馨還是個身高不足他腰身的小孩子,她那時聽了姐姐的曲子,還仰著嬰兒肥的小臉問過他:“大哥哥,以後馨兒長大也要像姐姐一樣會彈好聽的曲子,大哥哥也聽馨兒彈曲子可好?”
他當時是作何回答已經記不起來了,沒想到如今一晃之下,小奶娃娃都已長成了大姑娘。
這次從邊關回來,祖母的身體又見不妥。每每他到上房請安,她都會嘮叨令他早日娶親成家的事,想想自己這也飄了多年,如今東姜都打下來了,親事是該議一議了,總得讓老人放心才是。只是這議親,總是要瞧個順眼的才成,京中貴女多嬌弱,動不動就哭哭啼啼的,他卻是不喜的。溫柔鄉英雄冢,他雖不貪戀女色,但也不願找個整日纏著男人,消磨男人鬥志的,那些個動不動就使小性,要男人時刻回護寵愛的也是不行,那種喜歡胡思亂想傷春悲秋的更是要不得,還有那慣好興風作浪的、不真不實的、心思詭詐的、易生不滿貪心不足的……統統不能要。
他沒那耐性照顧女人,也沒那時間整日消磨在後宅,故而最好能尋個厲害的,少了男人照看也能照看好自個兒的,有些小心眼倒也無礙,潑辣點反倒正好……
關元鶴這邊想著想著,不知為何便就將目光移向了慧安,見她神情自若地端坐在那裡,沉靜地不知想著什麼。那樣子卻是完全未被眾人的言論影響,不由目光中就閃過了些許欣賞。
卻與此時,顧妤馨的琴聲漸漸低落了下去,李院士登時呵呵一笑,“真是朱老先生的高徒,指法很流暢啊,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錯不錯。”
柳院士聞言直差沒罵上一句,王婆子賣瓜自賣自誇。
那朱存文聞言猶自搖了搖頭,卻未接口。而淳王見慧安愣在那裡,猶自被侍女拉了一把才驚覺著回過神來,不由拍著桌子哈哈一笑,道:“這丫頭該不會是睡著了吧,行了,我瞧著這也沒什麼好比的了。老七,今日你可去瞧過老四?如今天色尚早,不若隨本王一起去永寧宮探望老四吧。”
誰知他話剛完,場上便響起了一串婉轉的琴音。他詫異回頭但見慧安正素手輕揚,有模有樣地撥動著琴弦,淳王登時詫異地張了嘴,道:“嘿,這是誰與本王說的,沈小姐上了一年琴藝課卻連各音的琴弦在哪裡都弄不清?”
他這話卻是無人去答,那邊國子監和太學的先生們如今和他一般皆是一般的表情。縱使老謀深算的李院士也只差沒把眼珠子凸出來,掛在臉上一日的笑容就有些僵硬了起來。
而李雲昶則瞧著慧安勾了勾唇角,目光因專注而顯得熠熠有光,關元鶴卻無甚反應。他因練武本就眼力奇佳,縱使琴台離的遠也能將慧安面上神情瞧的一清二楚,見她先還好好的,彈著彈著卻忽而紅了眼眶,淚珠滾滾,便只覺那琴音悲悲切切的實在不怎麼動聽。
他是個不通聲樂的,對琴沒什麼研究,故而聽著這淒淒切切的琴音便覺著有些心煩。蹙了蹙眉,收回了目光,可聽著聽著便還真聽出了些門道來。
不自覺地就想起兒時母親抱著他在大哥的忌日,給大哥上香燒紙錢,母親偷偷望著天幕垂淚。而那時候父親卻不知身在何處,他曾問母親,為何父親不回來見見大哥,大哥定然很想念父親,可母親卻告訴他,父親是要做大事的人,大哥會理解父親的。
想著這些,再回神時瞧見慧安一張白淨的小臉上已掛滿了晶瑩的淚痕,豆大淚珠兒掛在尖尖的下巴上終於不能承受那份沉重,噼啪地落在琴弦上濺起淚花,他瞧著慧安的面上便帶了些許連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憐惜,只心裡卻道:小騙子,這次倒不是裝的。
而李雲昶此刻心裡卻有些翻騰,他想到首次相見,慧安的回護緊張、想到再次在威遠侯府相遇時慧安的有意迴避、和她被自己瞧見失態的窘迫、還有在關府她的有意疏離、那日在馬車中的閃躲,以及方才在教舍中她的僵硬和怒氣,此刻的真情流露,心裡不由更是納悶不解了起來。這丫頭喜歡自己,這點李雲昶卻是確定的,他雖不是什麼風月場上的高手。但自幼長在宮中,亦非那不解風情之人,小丫頭的那點心思雖時刻想要隱瞞,但到底道行太淺,她每每見到他時的各種情緒變化,他豈能察覺不出來。
如慧安這般年紀,對見過的男子動些小心思倒不意外,只她處處迴避,又非是在用欲擒故縱之計。這卻是有點意思了,若她是在裝,那他倒是要對此女刮目相看了。且這丫頭身上似藏著不少東西,傳言說她不會彈琴,粗鄙不堪。如今瞧著卻不是那麼一回事,若說她是在藏拙卻也說不通,因她沒有藏拙的道理啊。弄不清楚沒關係,往後還有的是機會,既然這小丫頭想玩,他奉陪便是,總有一日會弄個清楚明白的。再者,與這小丫頭捉迷藏倒還有點趣味。
“哈哈,彈的好!情感豐富,扣人心扉啊,李兄覺得如何?”突然柳祭酒大喝一聲,打破了樓中有些詭異的寧靜。
他見李院士黑著臉,不由更樂,抖著鬍子揚聲大笑,好一副揚眉吐氣的模樣。淳王聽著他樂不可支的笑聲,瞧了眼面目發黑的李院士,勾唇一笑:“國子監不虧是天下學府冠首,臥虎藏龍啊。”
這琴藝比試不同書藝畫藝,乃是整個廣場上的學子共同鑑證的,一首好曲勝在能打動人心,能令眾人動容的曲音才是上乘。如今只瞧場上反應便能知曉,這場比試國子監是殺出了一匹黑馬。柳祭酒哪裡有不高興的道理?聽聞淳王的話,更是得意,拍著李院士的肩膀,笑道:“老弟,一會子散了場別急著走。我在仙鶴樓上設宴,咱老哥倆喝上一盅?”
慧安的琴音剛落,柳祭酒便嘿嘿笑著道。他是料定今日這場琴藝比試五位評判會評國子監勝出了,而李院士自不甘心,猶自還留著一絲希望,畢竟單論琴技顧妤馨卻是要比沈慧安要強的多。而且那顧小姐的恩師可也在這上面坐著呢,誰知他這邊還存著幻想,那邊朱存文,剛巧就開了口:“這名女學子不錯,技藝好練,然琴心難尋,是個不錯的苗子。”
方才顧妤馨彈奏完,他可是一言未發,如今這般卻是判了慧安勝出。他話一落,李雲昶便道:“朱老先生高風亮節,本王佩服。”
“哈哈,既然朱老先生和老七都說該國子監勝出,那本王這等不懂琴的,自該追隨,自該追隨……”
好巧不巧,卻與此時,下面顧妤馨竟自願認輸,沖這邊行了一禮轉身退去。
顧妤馨這一舉動很是突然,也使得本還喧譁的廣場靜了下,接著眾人便又哄亂開來,有說她是因羞愧故而離去,真有古人的清雅風範。亦有人說她是被慧安那一曲打動,有心成全,眾說紛紜。
觀騎樓上眾人反應亦是不一,倒是今日對顧妤馨表現頗為不滿的朱存文老先生見之,目中終於流露出了笑意。
而下面慧安瞧著顧妤馨乾脆離去的背影,不知為何,就覺著心裡不是滋味。顧妤馨這般倒顯得讓了她,縱使她得了勝,翌日被人誤起,總會有那些說三道四的。
不過今日能有如此表現,慧安都覺著自己方才是不是被什麼髒東西給附體,如今還有些恍恍惚惚,她心知再比一次怕萬贏不了顧妤馨,直嘆自重生後運氣絕佳,便也不再多想。何況人家顧小姐方才表情真摯,態度城懇,萬不會是有壞心的。她不能因被杜美珂母女咬了一口,便糙木皆兵了,這樣可不好。
慧安想著不由微微揚起笑容,扭頭望向觀騎樓。前世的她,包括母親都一直過在粗野的罵名下,那粗野的名聲猶如一張無形的網,無時無刻不籠罩著她。縱使她總說不在意,但只有自己心裡明白,因為別人的謾罵,因為他們不屑和鄙視的眼神,她的心中是自卑的。正是因為這種無形之中形成的自卑,才使得她用武力來武裝自己,用尖銳的爪子來保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