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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桂被烤得有些昏,也沒多想,依言伸出右手。下一刻,那隨了她近一年的燈糙芯手環已被鳳雁北一把扯下,在他手中變成數段。
“這是什麼破爛玩意兒,也往身上戴。”
輕呼一聲,眼睜睜看著他莫名其妙的行為,她已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應對。燈糙芯的碎段被他撒向空中隨風而散,她的肩無力地垮下。
沒有了。
那東西不值什麼。不值什麼的……香桂對自己說,垂下頭,看著地下白晃晃的石板,有些失神。就跟她一樣,可以輕易地被人毀掉,過後連點痕跡也不留下。
她那接近無聲的抗議讓鳳雁北更加怒火中燒,憤然一腳踢向她心窩,然後甩袖而去,兩個侍女一頭霧水地看了眼被踢得在地上滾了一圈又爬起來跪著的香桂,趕緊跟著也離開了聽濤小榭。
直到人皆無蹤,香桂方咬著牙,揪著胸口疼痛地彎下腰,不值錢的淚水悄無聲息地滴落石fèng間。
曾經,她以為自己起碼還是一個人,即使再低微卑賤。現在,才明白,她一直高看了自己。
南方的太陽很烈,風吹在身上,也是熱的,但是沒有帶著沙子。南方確實有很好看的柳樹,還有很多很好看的人。南方的人很講究。
以前,在西北的時候,她把夢中的江南當成天上一般的地方。只是這天上,又怎是她配想往的地方?那天上的月亮,又怎是她親近得了的高貴?
阿玉……喉嚨一甜,香桂嗆咳了下,哇地噴出一口腥紅的血。這世上,只有一個人真心待她,即使會占她的小便宜,會罵她傻子,可是只有阿玉會當她是人看。
風住了,悶熱的空氣夾著血的腥味,中人慾嘔。
香桂茫然看著地上很快乾涸的血漬,想著一些人,一些事,那些像發生在前世的……不是念想,只是單純地回憶。
人偶爾總會回憶一下,即使那些回憶並沒有什麼值得回憶之處。
第八章(1)
什麼時候暈過去的,香桂已然記不起來。等醒來,已夜涼如水。
風中有晚香玉的香氣,有蟲鳴蛙唱。但沒有人聲,顯然都忘記她了。腿完全失去了知覺,挪動一下都是困難。
嘆了口氣。她勉強支撐起上身,抬眼,赫然發現廊下有人。
披著白袍,散著發,赤著腳的鳳雁北。他單膝屈起倚坐在廊下石階上,手執一壺,正在獨自飲醉。銀白的月光照著他額間鮮紅的眉心痣,竟是別樣嬌艷。
還是像神仙般好看。香桂痴望著他,明知他的心可沒神仙那麼仁慈,可是終究無法移開目光。
“會喝酒嗎?……過來陪我喝酒。”他的聲音很溫柔,像初識的時候對她說不必害怕那樣。
不必害怕。只要把傷處洗乾淨,敷上藥,再用乾淨的布包紮好就行了。
你過來……把那藥擦在臉上,一會兒就消腫了。
這樣的溫柔一向是香桂抗拒不了的。她忘了胸口的痛,忘了額頭血跡乾涸的傷口,遲緩地撐起自己,挪到他的身邊。
剛坐下,一壺酒便丟到了她的手中。
香桂喝過酒,是西北的劣酒,因為生病,香玉弄來給她暖身的。那酒很烈,喝下去,從喉嚨一直燒到肚腹,身體瞬間便暖烘烘的。
而鳳雁北給的酒不一樣。拔開塞子,撲鼻而來的是一股濃郁的醇香,入口,溫柔得如同江南的人一樣。香桂沒有喝過這麼好味的酒。
“香桂,你心中有想念的人吧。”突然,鳳雁北開了口,聲音中有著醉意。
香桂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卻發現他的目光並沒有落在自己身上。剛才的問話,像是她的錯覺。
想念的人……
“嗯。”她輕輕應了。其實,她沒什麼人想念,就像不會有什麼人想念她一樣。她只是,只是不想讓他覺得她很可憐。
鳳雁北頓了一下,朦朧的鳳眼從圓潤的月亮轉到香桂的臉上。
“忘了他。”他緩緩道,語氣柔和,卻霸道。
香桂啞然。
忘記?若真有那麼一個人,她如何捨得忘記?她本是什麼也沒有的人,連一個一文錢的燈糙芯手環都捨不得丟,又怎麼可能隨便把印在自己心上的人丟掉。
咕嘟咕嘟灌了兩口酒,鳳雁北沒在此事上繼續追究,仿佛肯定香桂會按他的命令去做一樣。
“我很久沒喝酒了。”他說,唇角揚起一抹笑,有些憂傷,還有些嘲諷。曾經喝酒,是和那個人。最後一場對飲,幾乎毀掉他!如今想起來,那些過往像夢一場,前半場美夢,後半場惡夢。卻都是因為一個人。
香桂悶不吭聲,只是靜靜地喝著酒,靜靜地看著他。
雖然權傾朝野,鳳雁北終究是一個人。是人就有自己的煩惱和心事,就想要一個傾吐的對象。也許他並不想得到任何安慰,只是想找一個人,聽他說說話,陪他喝喝酒。
“不知桑落酒,今歲誰與傾……”他低喃,神色惆悵,聲音卻如美酒般醉人。
月灑清輝,粉黃的晚香玉在風中輕輕搖動,馥郁的芬芳在夜色中靜悄悄地瀰漫。香桂無法接口,她不懂酒,更不懂詩。所以,即使找她說話,他一樣是寂寞的吧。
鳳雁北低低地笑了起來。也許是夜色太迷人,也許是桑落酒太美,他的脾氣也變得好了起來。
“香桂,你喜不喜歡我?”突然,他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香桂怔住,對上他期待的眼,那裡面已然醉意迷濛。原來如此,她暗暗地鬆了口氣,微笑:“喜歡。”她若不說喜歡,他定然不會滿意。他若清醒,她又定然不敢說這兩個字。也許,這一生,也就這麼一次機會對他說這兩個字吧。
鳳雁北彎眼,笑得開懷。“我知道。”他自然知道她喜歡他,很多人都說喜歡他,喜歡他的權勢,喜歡他的容貌,喜歡他的高不可攀。可是只有她一個人,對他始終不離不棄。
“香桂……讓我靠靠……”不等香桂有所反應,他已經倒進了她的懷中。
他不是第一次這樣睡在她的懷中。香桂垂眼,看著他半闔的眼,絕美的臉,想起一些過往,不由拿起酒,仰頭灌了一口,眉間登時染上一層薄暈。
她再笨也知道清醒時的他是瞧不起她的。其實那也沒什麼關係,瞧不起她的人多去了。
“主子?”香桂輕聲喚,為自己抗拒不了懷中男人的溫柔而嘆氣。胸口被他踢中的地方仍在隱隱作痛,她卻已不爭氣地為他的寂寞心疼。香玉說她是傻子,果真是沒錯的。
鳳雁北已然睡沉,玉般溫潤的臉上有著淡淡的紅暈,酒香和著他身上男性的麝香味,撲進香桂的鼻中,引得她心神一亂,不由自主俯下頭。
輕如羽翼的吻悄悄落在懷中男人上挑的眼角,而後便是不敢造次地慌亂退開。
只是這樣,香桂卻已笑得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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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的事,仿佛一場夢,夢醒,日子還得照過。
不過就在次日,鳳雁北便離開了王府,據說是要到西吾去迎接他的未來王妃,來去大概要月許。這話是雪琴傳出來的,四大侍女中的紅末與冷柯跟著去了,她和青荑被丟在了府中,為這,她生了好些天的悶氣。只因一向四大侍女若要隨行,都是一起的,從來沒有像這次般只去兩個。她擔心因著上次的事,自己在主子面前失寵了。
鳳雁北走後,王府就開始忙碌起來,就算是一向被閒置在側院中的香桂,也被安排了些事情。看那修繕亭台,整理園林,置辦百貨的架式,都在在顯示著王府很快就要有一場規模不小的喜事。
香桂每天都幫著陳和整理花園,置換各苑的花卉,從早到晚,幾乎沒什麼時間給她胡思亂想。
直到那天,她正在跟陳和給園中的樹修剪長得繁茂的盆栽,結果大管家一聲令下,所有的人都被叫到了王府大門外。
糊裡糊塗跟著他們排好隊,香桂才知道原來是鳳雁北回來了,帶著西吾的公主。他們這是來迎接主人呢。
“的的”的馬蹄聲在王府外大街一頭徐徐響起。
“來了。”大總管叫了一聲,其他幾個管家立時肅然而立,原本還有些雜鬧的人群立時安靜了下來。
最前面一排站著大管家以及府內的高級僕役,比如雪琴青荑一類的侍女侍僕。香桂因為月來都是做的雜役,所以只能跟著陳和站在一起,被湮沒在人群中。
跟著其他人的目光,她也看向馬蹄聲傳來的方向。說不上心中是什麼感覺,也許有些期盼吧。
首先是十來匹高大的駿馬出現在人們眼中,為首兩騎,一紅一黑,正從容踱來。馬後轆轆,竟然還接著十來輛華麗的馬車。
紅馬上坐著一名白色錦袍男子,而黑馬上卻是很久不見的莫商。香桂看著那白袍男子臉上溫雅平和的笑,不由有些出神,腦海中浮起第一次見到鳳雁北時的情景。那時,他也是這樣的溫潤優雅,讓她想到天上的月亮。這男子與他竟有七八分的神似,只是額間沒痣,倒好分辨。
就在香桂想得痴了的時候,那些騎士及其後的馬車已來至近前,除了上前接馬的僕從以外,以總管為首的所有家僕都低下了頭恭迎,只有她一人仍傻傻地看著那白衣騎士。
那騎士顯然也注意到了她異常的注視,不由衝著她點了點頭,和善地一笑。
香桂還不及有所反應,第一輛馬車的白色紗帷突然被掀起,一個白影箭般she出,一掌掃向她。
“啪!”清脆的響聲在安靜的大街上顯得異常響亮也異常突兀。
隨著那聲響香桂飛出了人叢,摔跌在馬前空地上。
“賤奴,誰允許你這樣放肆!”鳳雁北陰鷙的斥罵聲傳過來,眾人都嚇了一跳,想不出香桂好好地站在人群中,怎麼招惹到他了。
香桂跌得暈頭轉向,勉強撐起自己來,茫然對上鳳雁北臉上的盛怒,一頭的霧水。她似乎總是在惹他生氣!這麼久不見,還是沒有改變。她已經懶得去想他是為什麼原因生氣了。
看到她眼中的平靜,鳳雁北的怒氣來得更加狂暴。指著她破口大罵,“不過是一個下賤的營jì而已,竟敢對十三王爺無禮。來人,給我拖下去,鞭三十。”她竟然敢用那樣柔情似水的眼光去看另外一個男人,她竟然敢無視他的存在!小十三有什麼好?誰不知道在漢南國無論容貌還是權勢才華沒有人能比得過他鳳雁北。而這個低賤的女人竟然用那樣痴迷的眼光去看另一個男人!
人群中傳來抽冷氣的聲音,誰都沒想到香桂會是一個營jì。此時聽聞,吃驚的同時,不免心升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