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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鳳雁北問。
香桂微微一點頭,沒有說話,眼神很平靜。
鳳雁北伸過手握住她的,感覺到上面輕微的顫抖,不由握緊了些。“我們下去。”
正在此時,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農夫扛著鋤頭牽著老牛從另一頭走了過來,他的旁邊,是一個十六七歲臂挎竹籃的少女。
“阿娘!我們回來了。”還沒到門口,那農夫已經嚷了起來。
聞聲,那婦人慌忙放下篩子站起身,滿臉的笑,那張臉雖然布滿歲月滄桑,但仍殘留著年輕時候的美麗。
“餓了吧?先洗把臉。飯菜都燒好了,等你們阿爹回來就可以吃了。”她一邊說著,一邊去拿盆到水缸中打水。
“阿娘,我來……”少女進了院子,趕緊放下竹籃,跑到婦人身邊,接過木盆舀起水來。“阿爹去哪裡了?”
“阿秀家想打一套新人用的床具,請你爹……”婦人笑眯眯地站在旁邊,看著自己的一雙兒女,慈愛的神色在眼中流動。
“不去了。回吧。”香桂沒再看下去,別開頭道。
鳳雁北並不勉強,也沒多問,只是將她攬進懷中,吩咐了車夫,離去前最後看了一眼那戶人家,深幽的黑眸中有著複雜難明的情緒,像怒,又像嘆惜。
那一天後來,香桂只說了一句話。
“知道她過得好就行了。”
以後數年,她再沒提過那個婦人,也沒再去過北里田莊。
第二個人,不,確切地說應該是一抔黃土,是在離京城數百里之遙的安水,在那裡香桂看到了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荷塘,還有柳樹。曾經的夥伴早已結婚生子,再相見,認識的已經不多。
那些驚訝驚奇,輕蔑卻又艷羨,畏懼卻又不甘的眼神,撩不動她分毫情緒。她在那抔黃土前叩了頭,燒了紙,然後祭上一壺酒。從此,或許就是天地茫茫,再難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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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七,晴,碧空澄澈,萬里無雲。
皇城十里長街鋪上了喜氣洋洋的紅色織綿長毯,兩旁屋宇樹木都紮上了軟紅輕綢,鮮花撒地,喜炮連放。在華麗的儀仗引領下,當朝十三王爺夫婦率領九名宮娥手執紅綢引著一輛華美無比的車輦緩緩駛過皇城,往王廟而去。
蹄聲驟響,如雷震耳,迎面而來。
千騎鐵甲奔馳至儀仗近前,倏然而分,立於大道兩旁,馬聲長嘶,前蹄上揚,人立而起,竟然就這樣巍然屹立不動,形成一道鐵馬金甲構築成的長街。
“王爺千歲千千歲!王妃千歲千千歲!”嘩!馬上將士齊唰唰抽出腰間配刀,高舉向空,同時大喊,與馬嘶之聲相和,場面說不出的震人心魄。
在高喊聲中,一騎白馬優雅從容地出現在鐵騎長道另一頭,馬上男子一襲火紅長袍,玉冠束髮,正笑吟吟地看著迎面而來的儀仗華輦。那眉眼如畫,清俊出塵,雙眉間一粒血痣嬌艷欲滴,襯得他妖嬈如魅。
隔著輕紅薄帷,她看著長街另一端的良人,心口繃得緊緊的,擱在膝上的手緊緊抓著衣面,汗濕津津。
如同初見時的意氣風發不可一世,只是這一次,那雙含笑的眸中映著的全是她的身影,當年何曾敢想,能夠得到他,哪怕是一個回眸。
相較於曾受過的苦難,似乎眼前的幸福需要她用更大的勇氣去接受。
前一晚,她惶恐不安,難以入眠。他徹夜抱著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這是她應得的。她想對他說,她要的不過是一對紅燭,兩三句真心的祝福而已,這其他女子所嚮往欣羨的隆重儀式於她來說更像一種負擔。只是,看著他興致勃勃的期待眼神,終究是什麼也沒說。他身為王爺,事關皇室體面,婚姻大事自不能如同平民百姓那樣糙率。
“連——”禮炮轟響,司禮監高唱聲中,儀仗在離他五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然後兩兩分開,提燈執扇奉香的宮娥分開,手執拉輦主紅綢的十三王爺和王妃從中穿過,來到白馬之前,將紅綢交到了馬上人的手中,然後分騎上侍奴牽過來的空馬,立於白馬之後。
“引——”
鳳雁北壓制住鼓動的心情,隔遠對著輦輿上的人笑吟吟地做了一個只有兩人才知道的細小手勢,然後掉轉馬頭,牽著紅綢而行。
乖,回去煮茶給你喝。
精神一直緊繃的香桂看到這個手勢,不由莞爾,注視著前面傲然挺拔的背影,想到他煮茶的優美姿態以及茶的清香,整個人登時放鬆下來。便是在這樣的場合,他竟然還不改一慣的恣意妄為,而這樣的他,正是她一直所喜愛的。他為了她,可以低到塵埃中去,她又為何不能為了他,讓自己適應這高高在上的位置。那些過往,他不計較,她不想計較,又何必去管其他人怎麼看怎麼想。
只是走神這當兒,已來到王廟前的長階下。
“迎——”
紅袍翻飛,良人下馬,飛步而來。輕帷撩,花雨漫天,一隻溫暖堅定的手握住了她的,將她引下鸞輿,兩人雙手相執並肩往長階之上行去。兩襲紅袍,在身後拖曳出盛世的華美與相屬的幸福。
偷眼看到他唇角抑制不住的暖笑,香桂垂下眼,看著兩人同進的雙腳,也笑了。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不必再獨自誠惶誠恐地承受這天降的榮華與恩賜。
“祭——”
長角號齊鳴,禮炮九響,司樂奏響鐘鼓,王廟天祭之台上,兩人相扶跪下,十三王爺夫婦上前,點上喜香,分別遞至兩人之手。
“於穆清廟,肅雝顯相。濟濟多士,秉文之德。對越在天,駿奔走在廟。不顯不承,無she於人斯!”
司禮監高唱聲中,兩人緩緩拜下。
祭護國神靈,祭天地祖宗,祭姻緣送子娘娘,每祭三拜,每拜九叩三香。
“禮成——”
隨著最後一聲高誦,祭拜完畢。起身,兩人緊握住彼此的手,相視一笑。雖然後面還要謹見帝王帝後受正妃詔書和衣冠,並回府行常禮重拜天地喝合卺酒才算完成婚儀,但是他們知道,自這一刻起,這雙相執的手,將再也不會分開,直到蒼蒼白髮。
青天驕陽,乾坤朗朗,見證著這美好的一刻。遠遠的,傳來一波又一波熱烈的歡呼聲,是得享盛世安樂的皇城百姓誠摯樸實的祝福。
番外四
二月,春風吹綠了山野,也吹綠了河邊柳。
兩三間精舍,四五畦油菜花掩映在繁花滿枝的梨樹下,金黃襯著瑩白,綠葉托著青瓦,是鄉下特有的景致。
鳳雁北從馬背上下來,最先想的是,這地方原來並不像自己所以為的那樣糟糕。香桂從來不像他要求任何東西,因此這唯一的念想,他即使是不情願,也不忍心不給。
將馬交給貼身侍衛,他沒走正道,而是用馬鞭拔開攔路的梨花枝,悠然走向那幾間隱於花樹間的精舍。一路上蜂鳴嗡嗡,淺黃純白的蝴蝶在仍帶著些許寒意的風中顫抖著柔弱的翅膀。
呼進鼻中的空氣很香,不是脂粉香,不是薰香,而是油菜花和梨花混雜著青糙泥土的香味。鳳雁北伸手摸了摸經過的梨樹黑褐粗壯的枝幹,笑得有些許得意。他的堅持還是對的,去千里外的南嶺移植上佳的雪梨成樹比種幼苗好多了,可惜香桂自從知道他花費了一些人力功夫去弄這個樹,其他的都不肯再讓他代辦,否則這裡恐怕已經是個長滿奇花異糙的別宮。
每每想到這,他都有些得意,但更多的卻是懊惱,得意這樹長得不錯,懊惱自己不能給她最好的東西。
耳邊傳來母雞咯咯的唱歌聲,他臉上浮起笑意,撩開眼前那根長滿花朵沉甸甸下垂的枝條,幾隻正在上面忙碌的蜜蜂嗡地一下飛了起來,散落到其他花枝上。
香桂正靠坐在屋檐下的椅中認真地做著針線活,幾隻雞在院子裡咯咯地覓著食,不時拍動兩下翅膀,煽起些許塵土。鳳雁北並沒立即走上前,而是站在樹下呆呆地看著她沉靜專心的表情,心口漾起淡淡的暖意。
正在此時,被派來服侍香桂的丫環抱著一張雪貂皮小毯走出來,“夫人,你把肚子暖著,別犯了冷……”
香桂抬起臉,想說什麼,一眼看到鳳雁北,不由一怔,身邊的丫環已經叫了出來,“王爺!”
不等香桂反應過來,鳳雁北大步走了過去。
“進屋。”他說,伸手握住香桂冰涼的手,同時揮退了丫環。
“今日卻來得早?”香桂已經回過神,一邊被他扶著往屋內走去,一邊問。
鳳雁北嗯了聲,然後突然停下,大手捧住她的臉想將涼氣焐去,“這什麼天氣,坐在外面?你的身體如何受得了?”他埋怨。
“沒事……”香桂笑,拉下他的手,見他眼中浮起不滿,忙道:“就是想聞聞花香,每天悶在屋裡,沒病也得悶出病來。”
鳳雁北抿緊唇,並沒釋懷,只是將香桂拉到炕邊,讓她去了鞋襪坐上去,自己則坐在炕沿,握住她腫脹的腿輕輕按摩著。
“那倆小子呢?我不是讓他們看著你嗎?”他的眉頭都擰成了疙瘩,眼中醞釀著風暴。
“我讓他們玩去了。”香桂伸手溫柔地撫平他眉間的皺褶,輕聲細語地道:“猴子似的,在這裡反而鬧騰得我頭疼。”頓了一頓,又道:“這一胎只怕又是兩個,總是坐在這裡不挪地方,也不好生……”
未完的話被鳳雁北用手給捂了去。
“不許胡說!”他不悅,目光落在香桂大於尋常孕婦的肚子,有些疑惑,“怎麼覺得這次比上次還大了一些?”
香桂抿嘴直笑,握著他的手放上自己的肚子,讓他感覺裡面的動靜,“整天像大鬧天宮似的,難得一刻安靜,只怕比囝囝和崽崽還要皮。”
鳳雁北手被踢了兩下,又聽到她的話,臉登時黑了。長臂一伸,將她笨重的身子圈進懷中,下巴擱在她頭頂,“桂,不要兒子了,生個小郡主給我吧。”想到那兩個跟他如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小子,他就鬧心,他才不想再來兩個。
香桂有些無奈,“這一胎只怕不成,你實在是想要女娃娃的話,咱們再多生幾胎,總能有吧。”
此話一出,驚得鳳雁北冷汗直冒,後悔自己多話,“不用不用,男孩女孩我都喜歡,這一胎後咱們再也不要生了。”想當初她生頭胎時,因為是兩個,生產時頗經歷了一番風險,著實讓他受了些驚嚇。那個時候他就下定決心不再要孩子,誰曾料過了八年,竟然會因一時疏忽而再次懷上,為此他常常自責,哪裡還肯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