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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北……”
“你是說你都記得?”那一刻,鳳雁北突然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麼反應比較好,是被瞞騙戲弄的憤怒,還是等待審判的提心弔膽。
“嗯。全部。”香桂將頭枕在他肩上,然後笑了笑,“記不記得又有什麼不一樣?”
她輕描淡寫的語氣讓鳳雁北胸口一窒,半晌才鼓起勇氣道:“是我害你受了這麼多苦……我差點害死你!”聲音一出,才發現低啞難續,在黑暗中顯得異常悲涼。這麼多年,他第一次被逼面對那些不堪的過往,既惶惑又疼痛,還有說不出的絕望。怎麼能不絕望,她都記得,記得自己忘恩負義地推她下山崖,記得自己曾經如同一個蕩婦一樣臣服在另一個男人的身下,她又是以什麼樣的心態呆在他的身邊。他更害怕的是,她留下,只是因為受迫於他的權勢。
就在這一刻,一向以精明著稱的六王爺鳳雁北,徹底地亂了,再也不能如平時那樣理智地分析整件事情,甚至比不上一個普通人。
感覺到他身體那難以抑制的輕顫,香桂心疼得不得了,不由伸出手反摟住他,柔聲道:“我不怪你。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你難過,我也會難過。”最痛苦的時候都沒有怪過他,何況是在他全心全意對她之後。
這是她第一次吐露愛意,原本還沉浸在忐忑恐懼當中的鳳雁北驚愕呆怔,待反應過來,突然低頭吻住懷中的女人,唇舌瘋狂地糾纏住她的,似乎想將自己的狂喜和震動傳達給她。
很久之後,他才戀戀不捨地撤離,然後攬著香桂躺下,並為她蓋好被子,壓好被角。
“你什麼時候記起來的,還是,一開始就沒忘記?”久懸的心落終於落了地,透過濃濃的黑暗看著近在咫尺的人兒,鳳雁北問,嘴角卻是上揚的。
“被你丟進浴池那次。”香桂微笑,感覺到他的手指順過自己的鬢角,不由舒服地閉上了眼。
鳳雁北皺眉細思,半晌才帶著些許不悅地道:“你和陳和摟摟抱抱那次……”記憶中只有那次,他壓抑不住自己的嫉妒,而將她粗暴地扔進了浴池。
沒想到他記得這麼清楚,香桂只覺一滴冷汗從額際滑下。
“不是摟抱,我沒站穩,他只是扶了我一把……”她想解釋,不想鳳雁北冷哼一聲,一個翻身將她壓在了身下,然後再次深深地吻住。
“不准你想別的男人!”黑暗中,男人懊惱地命令,然後被欲求不滿的喘息聲沖淡。
這一夜又是擔憂又是喜悅,直到天亮,鳳雁北才眯著。巳時剛至,老不顛便帶著一個徒弟來了,治腿的事成了定局。
“爺,你去外面等吧。”香桂笑著對鳳雁北道,眼神平靜如常。
鳳雁北搖頭,什麼也沒說,沉默地為她將褲腿卷到膝蓋以上三分之二處,露出了畸形的膝關節。然後按老不顛的吩咐用燒滾後放溫的水將露出來的腿清洗一遍,又用烈酒擦拭過。
這一系列近身的事他都親自動手,不願假手於人。
用乾淨的布墊在香桂腿下,還沒直起身,就聽老不顛道:“王爺,還要勞煩你將王妃綁住。”然後,一根粗繩遞到了他眼皮下。
誰都知道斷骨時的劇痛連堂堂七尺男兒都會消受不起,何況是香桂一個弱女子,到時恐怕她會失去理智,影響到治療。
剛收到一半的手在空中握緊,閉眼,吸氣,鳳雁北竭力克制住自己想殺人的欲望。
“爺……”香桂見狀,趕緊出聲,“聽大夫的吧。”
“不需要!”鳳雁北冷硬地打斷她,然後走到她身後,將她抱進懷中,“我抱著你就好。”只要他在,就絕對不可能讓她受那樣的對待。
老不顛見狀,搖頭嘆氣,卻不再勉強。“那嘴裡總得咬著點什麼吧,不然只怕會傷到舌頭。”
他話音方落,就見鳳雁北將香桂的臉往自己肩膀一轉,“疼就咬這裡。”他語調生硬,卻又讓人無法忽略動作中所透露出的溫柔。
這一回,不只是那徒弟,就連老不顛也有些詫異,想不到威震朝野的六王爺竟然會對自己的王妃疼寵到如此地步。而最讓人驚訝的是,這個王妃並不見任何出眾之處。這世上之事,當真是無奇不有。
“還有什麼要準備?”冷冷地掃了眼發呆的師徒倆,鳳雁北難掩不耐。自從老不顛來之後,他的神經就一直繃得緊緊的,心中焦躁不安,以前就算遇到最強悍的敵人時也沒這樣過。
“沒有沒有,呵呵……”老不顛回神,暗笑自己一把年紀了,還會為此事失態。
徒弟送上一個黑沉沉的木盒,尺許長,盒上有鎖扣。老不顛接過打開,只見寒芒照眼,盒裡竟然是一把薄如韭葉的小刀,刀柄木質,刀身寸寬,除了鋒利外,似乎沒其他特別之處。
“王爺,老夫要開始了。”將取刀於手,用酒液擦拭過,老不顛一正神色,道。
此話一出,鳳雁北臉色微白,按住香桂後腦靠在自己懷中,另一手點了她下身穴道,然後攬緊她的腰,沖老不顛一點頭,算是默許。
老不顛的刀很快,入肉無滯,削骨無聲。疼痛是在斷骨之時才傳達到香桂的中樞神經,她悶哼一聲,揪緊鳳雁北的胸前衣服,幾乎暈厥過去。
“桂……桂,疼得話……疼得話就叫出來……”看著一塊又一塊畸形骨痂從斷端被刮削下,剝離掉骨膜,然後從撐開的肌肉fèng隙鉗夾出來,鳳雁北聲音顫抖,連自己說了什麼都不知道。
一陣暈一陣醒,時間變得無比漫長,疼痛仿佛沒有終止。耳邊隱隱約約有人在說話,卻聽不分明。
原來老不顛給人治療外傷時,最喜歡說些江湖奇聞灰諧有趣的事兒來分散患者的心神,但是今日卻只說了幾句便再也說不下去。只因他發現這次除了他徒弟聽得津津有味外,另外兩個卻是一點也沒聽進去。
一個是專心地抵抗著腿上的劇痛,另一個則是將全部心神都放在了懷中妻子的身上。這樣的勇敢和專注,他行醫數十年是從不曾見過的。
心中敬意油然而生,他不由加快了手中速度。
“爺……好疼……”一陣比之前更強烈數倍的疼痛傳來,香桂被刺激得徹底清醒過來,身體一彈,低叫出聲,終於忍不住說了句示軟的話。以前再疼再苦也不會說,是因為那個時候只有她自己,說了也沒人疼。現在她知道,有人願意為她分擔。
“我知道,我知道……”鳳雁北的聲音已經嘶啞,還帶著些許哽咽,“大夫,輕點……求你……再輕點……”忘記了自己高貴的身份,拋卻了高傲的尊嚴,他緊緊抱著自己的妻子,渾身無法控制地顫抖著。那個時候,劇烈的心疼和強大的無力感讓他甚至願意卑微到塵埃去祈求一個布衣百姓的救贖。
老不顛沒有回應,他知道這個時候他們需要的是他的行動,而不是口頭上無用的回應。
究竟是什麼時候結束的,鳳雁北和香桂都不知道。看著老不顛為香桂fèng合好膝下的傷口,然後打上夾板,鳳雁北只是下意識地解開已經昏迷的香桂穴道,僵硬地將她抱上床,然後便一頭栽了下去。
隱衛鳳翎被嚇了一大跳,趕緊請來老不顛,那時他們才發現他身上的衣服已經被兩人的汗水浸透。沒有血跡,就算痛得死去活來,香桂也沒捨得咬他一口。
鳳雁北只是精神繃得過緊,超出了負荷,因此在一切結束後才會昏倒過去,沒有大礙。
在得到老不顛地保證後,鳳翎這才鬆了口氣。
晚上的時候,香桂就醒了。接下來的幾日,她被劇烈的疼痛侵擾得無法入睡,鳳雁北便也不睡,一直陪著她,和她說話,引她分神。
朦朦朧朧中,香桂覺得時間仿佛倒流回她在北國陌陽的時候,腿疼整夜整夜地侵擾著她,讓她輾轉難眠。那個時候,心裡什麼都不敢想,只怕一想,就再也支持不住。
目光緩緩落在眼前憔悴的俊臉上,這些日子的煎熬,他額心那粒鮮艷欲滴的血痣也黯淡了許多,儘管眼中布滿了血絲,但是看著她的眼神卻仍然那麼溫柔,香桂心中不由一暖。
抬手摸了摸他的臉,“沒那麼疼了。”她說,眼眸一彎,笑得溫婉動人。
為了這個男人,她吃盡了苦頭,可是她從來沒有後悔過。
番外三 大婚
“成親?”
香桂愕然看向一臉期待的鳳雁北,好半會兒才反應過來。
“你、你會被人笑話的……”她侷促,心中雖然歡喜,可是一想到那些眼睛長在頭頂上的權貴朝臣,想到他那樣的傲氣,便不由黯淡了神色。從來沒有一刻她像此時般為自己的過去難過,只為有可能帶給他難堪。
“笑話?誰敢!”鳳雁北清朗的長眉一揚,哼笑。握緊香桂的手,牽著她漫步於奼紫嫣紅的花園中。
香桂的腿已經好了,整個人被鳳雁北養得珠圓玉潤,十分精神,連眉梢眼角也飛揚起來,就像一朵綻放的木槿一樣。
聞言,她抿唇而笑,喜歡他這樣霸道狂傲的樣子。王府的人早在他明著暗著的示意下叫自己王妃,她糾正也糾正不過來,後來漸漸卻也習慣了。只是這稱呼,在她看來,終究有些名不正言不順。
既然他說要成親……那便成吧,反正這一世,她願意就這樣陪著他。
見她笑,鳳雁北心中一衝動,側轉身將她攬進了懷中。
“桂,你可知,這親一天不成,我一天就不能安心啊。”他嘆氣,吐露心中的隱憂。常常,覺得她太好,好得害怕被其他人發現,然後就不再只屬於他一人。
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念頭,香桂臉上笑容加大,伸出手安慰地摸了摸他的臉。
“好。”
這世上,恐怕也只有他才會把她當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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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定在八月初七,是個黃道吉日。
成親前,鳳雁北帶香桂去看了兩個人。
第一個人是在京城近郊的北里田莊。田莊被層層梯田包繞,去的時候,秧苗才插下去,看上去懶懶散散的,不是很精神。
他們是坐馬車去的。馬車在一戶人家院外的竹林小道上停下,透過翠竹間隙,可以看到那家低矮的圍牆。此時,矮牆中坐著一個中年婦人,膝上放著一個篩子,正在那裡刷老玉米。
香桂沒有下車,只是靜靜地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