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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水不自覺站住,木然看向街的另一頭。她和他們不一樣,她在軍營中呆了六年,能嗅出空氣中戰爭的氣味。
旭日照she下,數千匹戰騎cháo水般湧進城門,散往各個支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控制了整個陌陽城。誰也想不到,城守會連做做樣子抵抗一下也沒有,便將陌陽拱手相讓給漢南。
人們目瞪口呆地看著突然冒出來的軍隊,茫然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近百騎直直穿過人cháo洶湧的大街,往西門急馳而來,鎧甲反she著日光,灼人眼眸。獨為首一人紅馬白袍,黑髮飛揚,高傲似神,詭艷似妖。
阿水呼吸一窒,匆忙別頭往街邊跑去。誰知腿疾竟在此刻發作,劇痛中一個趔趄,向前驀然撲倒,手中煎餅散落一地。圍觀人們驚呼出聲,眼看著馬騎就要近前,卻無人伸手拉她一把。
沒有期待別人會幫自己,阿水咬緊牙掙扎著往路邊爬去。她毫不懷疑,如果她不閃開,那鐵蹄定會從她的身上踏過去。
“阿水……”就在心慌意亂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張屠夫衝出人群,幾乎是半抱半拖地將她扯離大街,讓她僥倖躲過了一難。
帶著馬匹臊氣的風颳過人們的臉龐,高大的駿馬,剽悍的戰士所形成的強大氣勢幾乎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馳出一段距離時,那為首之人突然抬手做了個停止的手勢,所有騎士立時勒緊手上韁繩強硬地控制住疾跑中的戰馬。一時之間,戰馬揚蹄而起,長嘶之聲響徹長街。
仍站在街兩旁原本是看熱鬧的人們心中都不由忐忑起來,即使再遲鈍,也知道這些戰騎來得不尋常。他們早就聽過其他地方的戰事,聽過那些讓人肝膽俱寒的傳言,只是一直認為那不過是尋常的邊疆戰事罷了,怎麼也連累不到這天子腳下。所以當這與平時城中兵士不同的戰士硬生生闖入他們平靜的生活時,在做夢般不實的感覺中,一股陌生的恐懼終於開始刺向他們的心臟。
只見為首那神般的白袍人物調轉馬頭,身後戰騎立時讓出一條道來。穿過其中,他輕緩地踱到仍緊抱著阿水一臉緊張的張屠夫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他們。
“香桂。”半晌,他悠然低吟,目光清冷地看著臉色瞬間變得灰敗的女人。
沒死。很好,老天爺這個玩笑可開得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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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水,也就是死裡逃生的香桂站在鳳雁北的帥帳中心,低垂著頭,看著腳下的厚氈,心中一片茫然。
有的事情不想,日子便能照過。想,便是逼自己去死。她不想死,所以從來不讓自己去想太多。人們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她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你的命很大。”鳳雁北眯眼打量了她半晌,才悠悠道。他怎麼也想不到在那樣惡劣的條件下,她仍然能活下來。不得不說,活得越低賤的人,命越硬。
香桂沒有回答,也沒有看他。自被善堂的老人救起來後,原本話就不多的她基本上已不大說話了。
“在燕南候府的事,你和哪些人說過?”溫柔地摩挲著拇指上的青銅班指,鳳雁北盯著她的頭頂狀似隨意地問。
香桂聞言,好一會兒,就在鳳雁北耐性將失時,才有所反應。她慢慢地抬起頭,見面以來第一次正視座上的男人。那個曾被她當成天上月亮一樣仰望的存在。只是,雙眼中再沒有了以往的暖。
搖了搖頭,她又垂下了腦袋。她連想都不敢去想,又怎麼會和人說。
“為什麼……”她以為自己不會問,不會說,誰知仍不由自主開了久閉的口。這個為什麼,在她的腦子裡盤旋了半年多,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如今吐了出來,答案是什麼,似乎也並不是那麼重要。
鳳雁北胸口一窒,他自然知道她問的為什麼是指什麼。“你活著,我難安。”他大可不必回答的。思及此,他有些惱。
原來是這樣。香桂的頭垂得更低了,手下意識地去摸那個變形的手環,心中嘆了口氣。
“是不是很後悔救了我?”見她不怒不罵不指責,鳳雁北反而更惱,站起身來到香桂面前,伸手掐住她的下巴抬了起來。
香桂沉默地與他對視,稍稍搖了下頭表明自己的意思,沒掙脫他的手,也沒避開他凌厲的眼神。
後悔?不,她從來沒有想過。她知道,如果一切從來,她依然不會棄他於不顧。她並非捨己為人的聖人,只是因為,他在她心中,畢竟與別人不一樣。
自經歷過那場劫難後,沒有一個人能如香桂這般與他無懼地對視。她眼中的坦蕩,仿佛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在鳳雁北的心上,像沾到了什麼污穢之物般,他大手一揚,將香桂甩了出去。
香桂的腳本來就不好使,如此一來,連站穩也難,嘭地一聲,摔倒在了地上。還好地氈厚實,摔得不是很痛。只是腿的問題,一時半會兒也爬不起來。
鳳雁北眼中浮起陰鷙的光芒,踏前一步,在她面前蹲下。俯視著那張沒什麼血色的臉,“你住哪裡?”如果有可能,他打算把半年來一切與她接觸過的人都剷除乾淨,以免留下隱患。
察覺到他眼中的殺機,香桂心中一緊,隱約猜到了他的意圖。咬了咬牙,她知道即使自己不說,他也有本事查出來。這半年來,她的日子雖然不好過,但是總也有那麼一些人對她好,她怎能牽累他們?
“我沒對任何人說過……求你別去找他們……”她無法再去顧慮是否會觸怒他,驀地伸手抓住他的袖子,急切地解釋。
一抹輕鄙的笑浮上唇角,“求我,你憑什……”鳳雁北的話因看到她額角深入髮際的疤痕而嘎然停止。
“我憑什麼相信你?”他改口,知道自己終於還是不能對她曾救過自己的事無動於衷,不能忘記她墜崖時的迷茫眼神。這些在過去半年就像惡夢一樣時刻侵擾著他,讓他無法安睡。
香桂張了張口,卻沒說出一個字。他憑什麼相信她?憑什麼……
鳳雁北笑,再次掐住她的下頦抬高,看著那雙一直沉默的眼失去了鎮定。
“我倒是有辦法……”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溫柔無比,像是對著情人的低喃。
香桂不由自主對上他閃爍著奇異光芒的眼,心中驀地一片迷茫。
香桂醒來時,發現自己睡在一處行軍帳內,身上蓋著毯子。已經快五月了,帳內卻仍放著火盆,熱如炎夏。腦海中有瞬間的空白,隨即她憶起自己是在鳳雁北的帥帳內。
自上次與他自燕南候府逃離時失足落下山崖,距今已經半年多了,沒想到兩人還有相見的機會。按理,見到他,她應該很開心才對,但是……
伸手撫上胸口,那裡異常的平靜讓她覺得自己好像遺忘了些什麼東西,但細想又想不起來。
帳內太熱,香桂搖了搖頭,甩開那莫名其妙的想法,掀毯坐了起來。直到接觸微涼的空氣,這才發現自己頭額手心竟然都泌出了一層薄汗。
怎麼會在這裡糊裡糊塗睡著呢?她有些疑惑,打量了下空無一人的帳篷,心中隱隱覺得不大妥當。坐立難安地呆了大約半個時辰,一直也不見人來,她不由自主地往帳門走去。
鳳爺把她帶到他城外的軍營中是做什麼呢?這會兒香桂才想到這個問題,可是睡著之前的記憶模模糊糊的,怎麼也抓不住。依稀間,她察覺到自己在想起鳳雁北時,除了以往的痴慕外,似乎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
也許是因為他殺地牢看守那一幕給她的印象太深吧。她如此對自己解釋。然而不管自己是否曾經和他共患過難,她都沒有理由賴在這裡不走。
“姑娘,請止步。”帳外站著兩排手持鐵戟的兵衛,香桂剛探出頭,便被交叉的鐵戟給止住了。
以前都是住在營jì專門的營房中,香桂何嘗真正見識過軍營中的陣仗,被這樣氣勢地一喝,立時嚇得又縮了回去,規規矩矩地坐在開始睡的地方,心怦怦地直跳。
大約又過了個把時辰,帳外終於傳來了腳步聲,爾時夜幕已經降臨,沒有點燈的帳內完全被黑暗籠罩,只有火盆中的碳塊散發出明暗不定的紅光,卻對視物毫無幫助。
被熱氣熏得昏昏欲睡的香桂聞腳步聲,精神一振,抬起頭往帳門處看去。
帳簾被掀起,明亮的火光立時透了進來,一直處於黑暗中的香桂不適應地用手擋了下眼。幾個兵士走了進來,點燈的點燈,抬水的抬水,鋪床的鋪床,各做各的事,誰也沒理會坐在角落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的女人。
等他們都走後,香桂才悄悄鬆了口氣,看著那冒著熱氣的大浴桶,她大約能猜到那水是為鳳雁北準備的,看來他很快就要來了。想到此,竟莫名有些緊張,一整天未進食的胃餓得抽痛起來。
果然,片刻之後,腳步聲再響,一身白袍的鳳雁北撩起帳簾走了進來。
看見他,香桂無措地站了起來。“鳳爺……”她想問他,自己是不是可以走了,卻在接觸到他清冷的目光時,又硬生生把到口的話吞了下去。
“你以後就跟著我。”鳳雁北一邊走向浴桶,一邊扯開自己的腰帶,沒有再看她。“有沒有什麼要緊的東西落下?我讓人去給你取。”
香桂張了張嘴,結果只吐出一個字,“沒。”她心中其實很不安,只是,潛意識中知道如果拒絕的話,會惹怒他,引起很可怕的後果。
鳳雁北沒有再說話。顯然並不介意香桂的存在,他將自己脫了個精光,然後跨進桶中。
早在他開始脫裡衣的時候,香桂就轉過了身
水聲響起,她的耳根有些燙,努力控制著讓自己不要去胡思亂想。不是沒見過男人的身體,只是、只是……香桂咬了咬唇,為自己腦海中突然浮現的一些奇怪零碎畫面而感到渾身發熱。
低下頭,她看著自己凍傷開裂的醜陋雙手,唇角浮起一抹不自在的苦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出生,竟然產生那樣的幻想,他……他一個高貴的王爺怎麼可能讓她碰他,又怎麼可能抱她?
只是……為什麼那些畫面會那麼真實,她甚至可以感到他急促的喘息在耳邊迴蕩,感到身上仍殘留著那冰冷的膚觸。
臉上血色消失,香桂的身體不可控制地輕微顫抖起來,她害怕腦子裡大不敬的痴戀,害怕變得有些奇怪的自己,渾不覺背後有一雙犀利的黑眸正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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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身體比之前更瘦了。左腿曾摔斷過,沒有大夫及專業的處理,只是善堂的老人用鄉下人的土方子找糙藥包過,好是好了,卻留下了畸形。除了嗯哦等簡單的字語,沒有說過其他話,大家都當她是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