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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蟄應命,當即回衙署安排。
相府內,楊氏一回府就往慶遠堂去了,令容匆匆回到銀光院,才摸著手臂低聲呼痛。
她從那岩縫中出來時,便覺得身上蹭破了皮,只因當時情勢緊急,顧不得太多,回到住處後又風聲鶴唳,沒敢聲張,只將那蹭破的勁裝丟了,換上裙衫。這一路騎馬回來,皇帝遇刺後人心惶惶,就連楊氏都是少見的嚴肅神態,她更不敢多提,只咬牙忍著。
此時沒了旁人,令容緩緩褪下外裳裡衣,手臂、肩膀、大腿、後背有數處擦破了皮,還有兩三處淤青,在嫩白的肌膚上格外醒目。
宋姑在旁幫忙,見了心疼不已,“這是怎麼鬧的?爬山時摔著了嗎?”
“差不多。”令容含糊,“叫枇杷請女醫帶傷藥過來吧,別人若問,就說是我身子不適。”
宋姑會意,忙去安排枇杷,又在旁備下清水軟巾。
待那女醫來了,幫著一道擦膏抹藥。
令容的擦傷並不重,抹了藥休養一陣便能痊癒,連個疤也不留。但岩石堅硬,磨破的傷口格外疼,更別處酥軟的胸前還擠了點淤青出來,令容自幼嬌氣,拿指頭稍碰傷口,便疼得皺眉,淚花兒只在眼眶打轉。
宋姑瞧著心疼,讓紅菱去做些香甜的吃食過來,又取了蜜餞放在令容手邊。
令容見了蜜餞,總算分了些許心神,一面含著蜜餞咀嚼,一面偷偷擦掉淚花。
當晚韓蟄沒回來,令容也知道,出了這種事錦衣司必會插手,更何況那刺客和叛逆的將領還是韓蟄親自抓的,怕是要連夜審訊。是以沒再多等,用罷晚飯,心神不定地坐了會兒,再給傷處抹點藥,便熄燈睡了。
夜半夢醒,見枕邊空蕩蕩的,滿屋漆黑,想著白日的兇險,不由出神。
……
刑部大牢內,這會兒卻是火把通明。
韓蟄腰間佩劍,臉色陰沉。
據永昌帝遇刺時在場的侍衛所報,當時是有人用獵物將貪玩貪功的永昌帝誘至偏僻處,事先設了埋伏,欲圖用箭射殺。後因羽林衛將軍及時趕到,弓箭被奪,那些林苑奴僕便從密林竄出,揮刀圍攻,有十四五人之眾。
等羽林軍和隨行射獵的武將趕來救援,刺客便如鳥獸散,從密林逃走。
行宮中原本有衛軍,事發時衛軍卻相距甚遠,密林外也無人值守,那些僕從比羽林衛還熟悉地形,分頭逃遁,除了韓蟄攔截的那幾名外,另有幾人被射死射傷,還有數人逃得無影無蹤。
這顯然是有預謀的刺殺了。
皇帝射獵前,衛軍會仔細搜查密林,而後在外設防。有人在密林埋伏,要麼是搜查時遺漏,要麼是搜查後再安插人手——是長孫敬獨自謀劃,還是有人跟他合謀?
韓蟄坐在角落,熊熊火把下,屈指輕扣石桌。
永昌帝是個昏君,除了天生的皇家血脈,憑才能德行,根本不配坐在帝位君臨天下。這些年永昌帝驕奢淫逸,窮奢極欲,害得各處民不聊生,又一意孤行處置過許多忠良之臣,有人想刺殺昏君,這種事情其實不算意外——
如果情勢允許,韓蟄甚至想親自取了那昏君的性命以安天下。
但情勢顯然不是如此。
皇帝昏聵,宦官弄權,節度使割據,邊疆也不甚安穩。巍峨輝煌的宮闕搖搖欲墜,勉強能將其人心捆在一處的,是數百年傳承的皇家正統,是朝堂上許多正直之臣的苦心經營,是邊疆熱血男兒的抵死守衛——這幾年裡,周遭的鄰國蠢蠢欲動,雖未起明火紛爭,各處的小衝突卻從未斷過,若非他們窮守邊塞,邊境早已動盪。
一旦永昌帝被刺殺,這昏君膝下沒有子嗣,唯一的兄弟又是個天生的傻子,皇位虛空,人心一散,必定生亂。
韓家目下的威信和實力還不足以奪權服眾,更不足以震懾四方。
屆時沒了皇帝牽繫,各處節度使競相逐鹿,爭奪帝位,勉強維繫的安穩天下就會瞬間崩塌。戰火一起,不止百姓遭受戰亂,周遭鄰國必定也會趁虛而入,朝堂上無人做主,邊防軍資難以供給,一旦抵抗不住,外寇鐵蹄侵入,江山動搖,百姓離散,誰都不知道會有多少人遭難。
那樣的結局,沒有人願意看到。
這長孫敬固然有反抗昏君的本事和膽量,卻沒有胸懷天下、深謀遠慮的目光和氣度。
韓蟄沉吟半晌,拂袖起身,往關押長孫敬的牢獄而去。
……
一夜審訊,韓蟄走出刑部大牢時,已是次日清晨。
他昨日負傷,又熬了整宿,稍覺疲累,踏著晨光走近相府,看到熟悉的威儀門楣和微風石獅。換在從前,出了這種震驚朝野的大事,他從錦衣司回來,最先做的便是去韓鏡的書房,向老人家稟報詳情。而此刻,他站在相府門前,浮上心間的不是韓鏡的藏暉齋,而是銀光院。
那張嬌麗的臉頰闖入腦海時,韓蟄面上的冷厲之色稍淡。
昨日受了那樣的驚嚇,按著令容的性子,今晨必定會做些好吃的壓驚。他固然慣於行走在陰森牢獄,對飲食卻一向挑剔,在那等血污陰暗的地方吃不下東西,路過道旁食店也勾不起食慾,如今腹中空空,倒頗想念她和紅菱搗鼓出來的粥菜點心。
誰知事與願違,他才進府門,還沒繞過屏風,便見韓鏡身旁的管事從門房走出來,端正行禮。
“老太爺請您去書房,有事商議。”
第40章 協議
藏暉齋, 韓鏡正站在書房前的空地上舒展筋骨。
見韓蟄走來,便帶他往書房裡走,“情形如何?”
“長孫敬都認了。”韓蟄隨他入內,掩上屋門, 快步走進內間,“皇上荒疏整事,任由田保弄權干政,羽林衛歸田保管, 長孫敬對他不忿已久, 被貶去行宮後, 便覺得皇上昏聵, 不配為人主。皇上每年都會去行宮,他從年初就在謀劃,搜羅了刺客備著。皇上去行宮之前, 他已借職務之便讓刺客混入行宮,待禁軍搜查完畢,又借半夜換值的空當,讓他們埋伏在密林。”
“倒有些膽氣。”韓鏡沉吟, “此人可用嗎?”
“孫兒覺得不行。長孫敬雖有弒君的膽量,卻只憑一腔孤憤,言談之間,半點都不提顧全大局, 只欲殺了昏君而後快。”韓蟄回想獄中情形, 眉頭微皺。
陰暗逼仄的囚室里, 鐵骨錚錚的男兒被打得皮開肉綻,奄奄一息,含血吐出的話卻只有憤恨——
“殺了這狗皇帝,正好讓有本事的人來爭,誰當皇帝都比他好!”
這般心態,想要的顯然是亂世,跟韓家要走的路截然不同。
韓鏡聽罷,沉吟半晌才嘆息道:“可惜了。憑他的本事,若招在麾下,會是一員干將。既是如此,就無需出手營救,該如何處置,自然有律法裁決,讓刑部和田保辦吧,弒君謀逆不是小事,別蹚這渾水。”
韓蟄應命。
銅鼎中香菸裊裊,祖孫倆又說了半天昨日刺殺的事,韓鏡啜了口茶,看向韓蟄時眼中精光奕奕,滿含審視,“昨日人多眼雜,我也沒問,平白無故地你怎去了後山,偏巧碰到長孫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