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頁
光州的事韓墨沒提過,這些天父子間古怪的相對沉默也讓楊氏詫異。
聽罷韓征所稟,楊氏許久不語,最終扶著他起身,說了跟韓蟄同樣的話。
但她不責備韓征,不代表她對此事無動於衷。
二十餘年的夫妻,即便感情有裂痕,也相互扶持這走到了如今。韓墨縱然不曾刻意彌補,也沒刻意提過舊事,二十年的時間裡律己甚嚴,沒再做過拂逆她意思的事,畢竟也有情分在。丈夫無端重傷了腿,往後行路不便,怎能不心疼?
且一旦那腿廢了,韓墨門下侍郎的位子更保不住,重壓便盡數擱到了韓蟄頭上。
加之韓墨近日提及舊事,念及二十年前被毀掉的夫妻情濃,楊氏焉能不恨?
這日太夫人病勢稍稍好轉,趁著天氣和暖,便由丫鬟肩輿抬著,來豐和堂看望重傷的兒子。太夫人上了年紀,這一年半病情時好時壞,原本健旺的身子迅速虛弱下去,母子相見,看著端方穩重的兒子右腿半殘,更是淚落如雨。
楊氏站在旁邊,看著太夫人滿臉渾濁淚水,眼光愈來愈冷。
待太夫人總算肯動身,出了內間,楊氏便請她往側間喝茶,要跟婆母說說韓墨的病情。太夫人滿心掛念,又不好多攪擾兒子歇息,當即應了,到側間後坐在短榻上,取軟枕墊著。
楊氏叫人奉茶給她,坐在對面的檀木方椅里,將丫鬟盡都屏退,只留魚姑在側。
第82章 氣死
端午才過,因韓墨重傷、太夫人病著, 韓家自然沒多少氣氛。除了意思著在飯桌上添了粽子和雄黃酒外, 就只在各處插些菖蒲。楊氏還特地命人在豐和堂外多插點——偶爾菖蒲味道隨風入窗, 叫韓墨想著端午的氣息, 心裡能好受些。
此刻,半開的窗戶里也有菖蒲香味淡淡飄入。
太夫人精神不濟, 喝了半杯茶, 才抬眉道:“太醫說的,已無大礙了?”
“比起最初算是沒大礙,性命算保住了。不過——”楊氏拿碗蓋撥著茶葉, 神情稍覺冷硬, “那條腿上斷了筋脈, 不像骨頭似的好接, 往後走路怕是艱難。”
太夫人目光一緊,“養不好嗎?”
“盡人事聽天命。”楊氏瞧了太夫人一眼,“夫君這前些天昏睡,晚上都很難熬, 好幾回險些沒醒來。他說當時在光州,那條腿受了傷, 筋脈皆斷, 血流如注。”楊氏想到那場景, 指尖微微顫抖, 擱下茶盞, 聲音冷淡, “太夫人想想,當時他該多疼。”
太夫人眉頭緊皺。
那可是他懷胎十月生下的長子,即便為內宅的事鬧得生疏,也是血脈至親。方才韓墨好端端的躺著,她猶覺傷心,想像那模樣,怎不心疼?
楊氏微頓,加重語調,“夫君還說,他在光州時險些撐不住——死了。”
空蕩的屋裡,楊氏特意咬重最末兩個字。
太夫人心裡突突直跳,猛然抬眉看向楊氏。
楊氏的神情很淡漠,仿佛韓墨的傷跟她沒有半點關係。
太夫人不由怒道:“他險些送命,你怎如此冷情!”
“太夫人親手將他推到這步田地,卻來怪我?”楊氏唇邊嘲諷,站起身子,緩緩走至太夫人近處,“招討使原本是戰場上最穩妥的官職,他為何負傷,您可知道?他傷在光州,那位趙氏的老家!”
主持中饋多年的將門之女,畢竟氣度幹練,隱然悍厲。
太夫人心跳驟疾,臉上浮起病態的紅,強撐道:“那又如何?”
“征兒曾來向我請罪。”楊氏話鋒一轉,“說他到了光州地界,得知趙氏身故的真相,才會心裡發狂,不知如何面對夫君,騎馬奪路逃走。夫君定是心裡愧疚,在征兒住處等著,誰知賊兵突然攻來。兩軍交戰,刀槍無眼,夫君一介儒人,又是賊兵憎恨的朝堂高官,太夫人覺得,處境會如何?”
“他……就是在那時被捉住的?”太夫人聲音顫抖,病重蒼老乾瘦的手不自覺握住茶杯喝水,卻顫抖得厲害,將半杯水盡數灑在桌上。
楊氏冷笑,“當然!”
“這些天夫君重傷昏睡,醒來時,總說他悔不當初。”楊氏盯著太夫人,礙於她長輩身份而強壓多年的怨恨湧出,目光幾乎要在她身上剜出個洞。她竭力克制滿腔氣怒,目光如刀,“他後悔什麼,太夫人想必很清楚。”
“當年的事,是他一輩子的心病!”
“他……”太夫人囁喏了下,“都二十年了……”
“那是毒瘡,年頭越久爛得越深。夫君當年何等意氣風發,太夫人還記得嗎?譽滿京城的青年才俊,儒雅俊朗的人中龍鳳,父親也曾對他寄予厚望,可後來呢?那幾年他是何等情狀,記得嗎?”
怎麼會不記得呢?
太夫人嘴唇顫抖。
親手養大的兒子有多出眾,她豈會不知?出了趙氏的事後,他是何等模樣,她又怎會不記得?沉默寡言,時常沉醉,及至趙氏死後,更是意志消沉,闔府眾人親眼所見。
那樣久遠的事,如今翻出來,仍然清晰。
楊氏看著她漸漸失了血色的病瘦臉龐,惡狠狠道:“親手毀了兒子,太夫人還滿意嗎?”
“不是我……”
“怎麼不是你!”楊氏打斷她,“將趙氏塞到他榻上,意圖挑撥夫妻感情的不是太夫人嗎?哄著兒子喝酒,擊潰他意志的不是太夫人嗎?夫君這回為何受傷,為何差點喪命,不是太夫人埋下的禍患嗎?”
楊氏一聲冷笑,“他後悔當年的事,跟你不親近,難道不是在恨你?”
太夫人劇顫,臉色煞白,唯有病後的血紅湧上臉頰,顯然情緒激動。
楊氏坐回椅中,端然直視,“他變成這幅模樣,皆是你一手造成。想想吧,你這母親當得有什麼意思!”
說罷,丟下猶自顫抖的太夫人,行至門邊,喚僕婦入內。
“太夫人身子不適,請回去歇著。”
僕婦丫鬟忙入內,扶著太夫人坐上肩輿,只當她是被韓墨的重傷驚著了,不敢言語。
回到慶遠堂,太夫人的顫抖雖停了,雙目卻仍發愣,胸腔里痰淤上來,喘息不止,不時含糊道:“恨我嗎……”
那聲音太低,僕婦沒聽懂,實在害怕她這幅模樣,忙出門叫丫鬟去請太醫過來。
回到屋裡時,就見太夫人背靠軟枕躺在榻上,氣息微弱,雙目渙散無神。
死不瞑目。
……
慶遠堂里慌了手腳,消息報出去,除了楊氏,旁人都覺得意外。
不過太夫人連著病了一年多,身子本就不好,那貼身照顧的僕婦固然覺得太夫人出了豐和堂後便情狀甚異,卻也沒敢多說。
韓鏡匆匆趕回,見髮妻闔目躺著,重重嘆了口氣。
問過前後情由,召楊氏單獨問話,楊氏只說是太夫人探病時問韓墨為何負傷,她如實回答,因提起二十年前的事,稍起了幾句口角——韓征既已坦白,楊氏也沒隱瞞光州的事,坦蕩說罷,神色冷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