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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蟄也未逗留,丟下唐解憂站在窗邊,往門口走來。盛怒之下,他冷硬的臉上罩滿怒氣,渾身都似緊繃,如同滿弦的弓箭,稍觸即發。手裡的匕首微垂,上頭還染著唐解憂頸間的血跡,觸目驚心。

    令容站在門口,看著他近乎審訊的狠厲模樣,一顆心都快跳出來了。

    此刻,掃見那雙布滿陰雲的眼睛,更不敢多看他。

    成婚之後,除了數回遇險,韓蟄狠辣殺伐外,令容還沒見他這樣生氣過——哪怕去歲唐解憂挑唆高陽長公主被楊氏戳穿,韓蟄雖滿身冷硬,卻還克制著不曾傷人。剛才她站得遠,卻看得清清楚楚,韓蟄那開闔的架勢,顯然沒半點克制,若不是要問情由,恐怕當時就能掐得唐解憂斷氣。

    片刻間,關乎錦衣司使酷烈手段的傳聞湧上腦海,讓令容都有點發怵。

    這樣的韓蟄,跟銀光院裡的夫君,簡直判若兩人。

    讓她害怕,卻又莫名欽佩。

    ……

    一炷香的功夫後,韓鏡在心腹管事和韓征的攙扶下,匆匆趕來。

    韓蟄面無表情地請他進屋,韓鏡跨過門檻,一眼就掃見了縮在牆角的唐解憂——盛夏天熱,她只穿著單薄的素色衣裙,滿臉淚水,身子微顫,脖頸間似乎還有些許血跡。  

    韓鏡心裡突突直跳,叫管事退到門外,連令容也不讓進,重重闔上屋門。

    待韓蟄跟來,沉眉道:“怎麼回事?”

    “表妹對母親心存怨恨,蓄意挑唆二弟,翻出趙姨娘的事,致使二弟在光州亂了分寸,傷及父親。她猶不悔改,居心歹毒,勾結慶遠堂的僕婦,欲在府中生事。”韓蟄態度冷硬,聲音都硬邦邦的,“她已親口認了這些。”

    韓鏡眉頭緊皺,“又與趙姨娘何干?”

    韓蟄懶得解釋,只盯向唐解憂。

    唐解憂敢在太夫人跟前撒嬌賣痴,到了韓鏡面前,畢竟還存敬畏之心。且韓蟄就在跟前,手裡握著方才險些取她性命的匕首,她沒敢搪塞,囁喏著如實回答。

    數個問題解釋罷,韓鏡的臉色已難看之極。

    唐解憂已站起身扶著落滿灰的窗台,淚如雨下。

    在慶遠堂給太夫人跪著時,她想過許多事,過去的無可挽回,將來沒了太夫人護著,她的處境只會更艱難。多年夙願絕無希望達成,若真的叫她委屈嫁給旁人,她寧可去道觀清修!  

    對韓家已無所求,便也無所畏懼,所以明知楊氏在內宅一手遮天,仍試圖探查太夫人過世的事,紓解心中鬱氣。

    夜深難寐時甚至想過,倘若此事被楊氏察知,她當如何應對。

    無非是被徹底逐出府去,怕什麼?

    懷著這般念頭,她追問探查,無所顧忌。

    直到此刻,她才隱隱察覺,這後果未必如她所料的那樣簡單。

    韓蟄周身怒氣雖收斂,那張臉冷厲沉肅,卻愈發叫人害怕——

    “挑唆高陽長公主生事,不止連累旁人性命,更令馮璋謀逆,朝中措手不及。在道觀思過半年,卻毫無悔意,擅自插手長輩舊事,蠱惑二弟,令父子失和,父親重傷,祖母因此故去。祖母屍骨未寒,她買通僕婢,還欲生事。祖父覺得,當如何處置?”

    沉厲的語氣,鋒銳的辭色,他的態度是從未有過的冷硬,咄咄逼人。

    韓鏡盯著外孫女,花白的鬍鬚微顫。

    韓蟄的意思他當然知道,但女兒唯一的血脈,髮妻最疼愛的心頭肉,畢竟是掌上明珠。

    “從前是我疏忽,失於教導,往後我留在身邊……”  

    “教導有用?”韓蟄滿腔怒氣,毫不留情地將他打斷,“去歲至今,數次責罰教導,她有半點悔改?若非被我撞見,還不知她會怎樣生事!”

    “那你打算怎麼辦?”韓鏡怒道:“殺了她不成?”

    “祖父教我的。行事果決,大局為重。”

    “你——”韓鏡氣結。

    韓蟄不為所動,“祖父從前說過,若有人動我心志,必先除之。而她——父親身受重傷,半途而廢,致相位空虛,許多人蠢蠢欲動,朝堂人心不穩。祖父公事廢弛,叔父和我還需守孝,別說旁的,連錦衣司的事都捉襟見肘。相較之下,孰輕孰重?”

    韓鏡死死盯著辭色狠厲的長孫,心中掙扎。

    論私情,哪怕唐解憂犯再重的錯,他都肯原諒,甚至縱容。

    但論公事,馮璋之亂令韓家措手不及,這回韓墨的事更嚴重——不僅斬斷了他一條臂膀,這半月朝堂上宵小之輩蠢蠢欲動,更是令他心力憔悴,疲於應對。韓家本就是文官起家,所仰仗的兵權都握在楊氏娘家手裡,往後沒了韓墨在朝堂的助力,處境只會更加艱難。  

    而這些追根溯源,當年趙姨娘的事固然是禍根,刻意翻出舊事的唐解憂也責無旁貸。

    換作旁人,哪怕只是碰觸一條,他也必狠心決斷。

    可唐解憂畢竟是女兒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脈。

    韓鏡神色幾番變換,遲疑不決。

    韓蟄的態度冷硬固執,僵持片刻,沒見韓鏡出聲,才道:“祖父也明白,該果決處置。”

    韓鏡不語,看向唐解憂驚恐含淚的臉,雙手漸漸緊握成拳。

    在他艱難開口之前,韓蟄已從神態探知其意。費這些功夫逼問對峙,無非是要韓鏡認清形勢,心甘情願地接受事實,免得祖孫間生出罅隙,遷怒旁人。而今韓鏡既已看清,就無需多做顧慮。

    “姑姑臨終曾將她託付在府里。”韓蟄手指握緊匕首,掃了唐解憂一眼,“終歸是為我的事而有此決斷,將來姑姑和太夫人跟前,我去請罪。”

    說罷,匕首鋒刃朝下,對著韓鏡深深一揖。

    三朝相爺縱有鐵石心腸,眼中也忍不住溢出老淚。

    那邊唐解憂終於明白韓蟄的打算,臉色驟變,哭著往韓鏡懷裡撲來。  

    韓鏡下意識伸出手,韓蟄的匕首破空而出,帶著極強勁的力道,刺向唐解憂脖頸。

    “救……”

    沙啞驚恐的聲音戛然而止,唐解憂睜圓雙目,身子被帶著跌向窗邊。

    留在她眼裡最後的畫面,是韓蟄面色冷厲,手臂微抬,五指修長。

    一如她初入府那年進山遊玩,他抬袖揮手,短劍射殺突然撲出的猛獸時的模樣。

    年幼的心事在死裡逃生時驚慌湧出,少年冷硬的臉從此印在心上,相府嫡長孫,文韜武略的青年才俊,讓她害怕又崇拜,心事瘋狂滋長,愈往後愈偏執,漸入魔障。她無數次想像,那張冷硬的臉也許會為她消融,所以刻苦讀書習字,斬除可能威脅她的一切隱患,可近十年過去,她終究沒等到那天。

    原以為是傅令容的嫁入和楊氏的阻攔斬斷她微渺的希望,至死才明白,她從最初就不該奢望。

    韓蟄出手果決狠准,比從前更甚,眼裡沒半點溫度。

    只是這回,匕首那端站著的是她。

    少女的身子撞在牆壁,發出一聲悶響,韓鏡的手僵在那裡,霎時老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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