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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內空地上,跪著一個少年,雙手撐著地面,額角不斷淌著冷汗,幾縷碎發,凌亂的貼在他面上,形容十分狼狽。
兩個內侍,正站在他身後,不緊不慢的交替落杖。透過日光反射,可看見黑金色玉石地面上,濺滿星星點點的血跡。
聽到動靜,那少年緩緩抬起頭,露出一雙明亮的黑眸,以及,因疼痛而扭曲的俊美臉龐。少年的臉色已經慘白如紙,隱隱透出些灰敗之色,下唇更是凝結了兩三塊血痂,想是咬破之後,混著汗水血水結成的。
但縱使如此,他的眼睛,依舊明亮如星,灼灼燃燒著烈火。
那雙眼睛……
湘妃心中莫名一痛。
晏嬰不著痕跡的擋在她身前,躬身道:“娘娘該回去了。”
湘妃失了魂一般,抓著心口一角衣裳問:“他是誰?”
晏嬰低眉垂目,恭敬道:“是世子殿下犯了錯,正在受罰,娘娘請回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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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東窗事發
湘妃目中似凝了團冷光,一動不動。
世子受刑,妃嬪在旁,已是極不合乎禮儀的行為了。
晏嬰心急如焚,掌刑的內侍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暫時停了杖責。
僵持間,一個淡漠的聲音忽然在他們身後響起:“湘兒,你怎麼來了?”
巫王握了卷簡冊,不知何時已站在了書閣外五步之地。
晏嬰總算鬆了口氣,忙帶著其餘內侍一起伏跪在地。
巫王是從寢閣直接出來的,只穿了件寬鬆的閒居白色絲袍,也未束冠,一頭墨發隨意披在肩上,乍一望去,倒像是個閒賦在家的士大夫。
看向湘妃時,他長年冰冷的墨眸中,難得流露出些許溫柔之色。
湘妃感受到這道目光,轉過頭,默默看著持卷而立的巫王,沒有回答。
巫王回以一笑,也不以為忤,洒然自若的牽起她的手,在書閣內的軟榻上坐了,才問掌刑的內侍:“多少了?”
一名內侍擱下杖,躬身回道:“剛過四十。”
“繼續。”巫王冷冷淡淡的吐出兩字,自始至終,看都沒看一眼正扶地喘息的黑衣少年。
兩名掌刑內侍暗自一驚,巫王的言下之意,便是不避諱湘妃了。
湘妃卻低下頭,一動不動的盯著那少年指下劃出的道道血痕,以及他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的指節。
巫王也看到了那些血痕,他皺眉片刻,咬牙道:“你們看仔細些,世子若再敢傷手,傷一次,加十杖。”
那內侍沒料到,巫王會下如此冷酷的命令,因為,這已是那少年唯一的借力方式了。
他心底暗暗嘆息一聲,才躬身應道:“是。”
於是,接下來的杖責,成了九辰的噩夢。從記事起,他就知道,巫王的每一句話,於他,都不是兒戲。稍有差池,他就會付出慘烈數倍的代價。
內侍再落杖時,那少年喉間終於溢出一絲極低的悶哼,豆大的汗珠沿著他額前兩縷碎發淌流下來,不到十杖,已經在玉石面上積成一小灘水。劇痛折磨下,九辰不敢再抓地,十根慘白的手指一時伸得筆直,一時又攥住顫抖,手背更是青筋暴突,連帶著骨節都咯咯作響。
巫王似是想起什麼,隨手將榻上的一副簡冊卷進袖中,眉峰展開,凝視著湘妃明艷的臉龐,道:“這裡沒什麼好看的,孤已命人在大殿備好了午膳,去嘗嘗新貢的柑橘罷!”
晏嬰聽了,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去前面引路。
湘妃任由巫王握著她手,緩步向外走去。當所有人都暗暗引袖擦汗、以為這場風波總算了結之時,這個始終對一切無動於衷的女子,忽然用力擺脫巫王的鉗制,轉身向後撲去,一直撲到那正默默受刑的少年身上。
這場□□,只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掌刑內侍根本來不及收手,連著兩杖,先後落在了湘妃背上。
巫王在場,內侍落下的每一杖,都不敢有絲毫放水,湘妃只覺肺腑震盪,嘴角緩緩流出一道血色。
兩名杖刑內侍立刻嚇得扔了刑杖,伏地請罪。
“湘兒!”
巫王攥緊袖中簡冊,滿是震顫的望著眼前的情景,只覺一股熱流從心頭竄上頭頂,喉頭似有某種滾燙的東西在翻湧。
“再打!”
湘妃柳眉一豎,大喝一聲,所有人都被她的氣勢驚住了。
“湘兒!”
巫王聲音抬高了一分,顯然也沒料到她會做出如此行為!
湘妃眸若碎冰,指著兩名掌刑內侍,容色錚錚道:“再打!聽到沒有?!”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求娘娘饒命!”
兩名內侍嚇得不停的磕頭,幾乎顫不成音。
“湘兒!你鬧夠了沒有?!”
巫王陡然爆喝一聲,面色鐵青、整個垂文殿都在一瞬間凝滯了下來。
殿內殿外所有人盡皆伏跪於地,所有人都意識到,這一次,是真正的君顏大怒了。
湘妃仰首,抬袖擦掉唇邊血色,綻出她入宮以來,第一抹明艷笑容:“我只是想知道,這刑杖打在人身上,到底有多痛。王上可知,剝皮割肉、生不如死,是怎樣一種滋味?”
巫王踉蹌一步,臉色刷得變作慘白。那一瞬,他幾乎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十六年前的巫山,阿語拖著火紅色嫁衣,雙目血紅的走到他面前,一遍又一遍的問:“阿啟,你可知道,生不如死,是怎樣一種滋味?”
如今,十六年過去,他恨不得時光倒流,回到當日當時。他一定會告訴她,他知道,在她決然沉入漢水的那一刻,他就已經品味到了這世間最長久最刻骨的痛。
如果不是那人戰死的消息傳來,阿語,定會遵守諾言,與他攜手而歸,為他出謀劃策、陪他指點江山、同他策馬揚鞭、共攬九州山河,而不是,獨留他一人,在這空曠孤冷的宮殿中,熬過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獨自承受這漫無邊際的寂寞。
每每想到這些,他就不得不恨那個打碎他一切美好期許的罪魁禍首。若非她暗施毒計,阿語又怎會與他反目成仇,不惜以死相抗。這種恨意,折磨了他十六年,幾乎要將他的心臟炸裂。
湘妃伸手摸了摸肩上傷處,滿目憐惜的望著被她護在懷裡、正劇烈嗆咳的少年,道:“他還小,肯定很怕疼,王上別打他了。”
巫王終於緩緩鬆開了袖中的拳頭,他默立片刻,目中血色與怒火漸漸褪去,有些疲累的吩咐:“停杖,都下去罷。”
兩名掌刑內侍如蒙大赦,立刻撿起木杖告退了。
九辰眼前一陣陣的發黑,他單手撐地,咬緊下唇,努力抬起沉重酸澀、被汗水粘濕的眼睛,想要看清那綽約紅影,究竟生了副什麼模樣,又長了副什麼心腸。她不惜忤逆巫王,也要幫他,究竟存了什麼目的?這世上,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情誼。
可惜,他實在是沒什麼力氣了,只費力撐了一會兒,就眼前一黑,軟軟跌回到了地上。
巫王俯身挽起湘妃,款款邁出書閣,冰雕玉刻般的俊臉上毫無溫度:“潑盞茶,讓他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