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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分明是十分詭異且恐怖的景象,然而,卻無人覺得可怖,反而生出一股敬畏之心。
九辰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的握成了拳頭,而後,輕輕顫抖起來。
“不——!”
一聲悽厲的長嘯,驟然響徹長空。幽蘭舉目一望,只見一個渾身是血的青衣男子,竟是催動劍氣,不顧一切的朝那道水浪沖了過去!
眼看著他已竄至跟前,那水浪似長了眼睛般,猛地砸下一個浪頭,直接將他卷回了案上。那青衣劍客卻不放棄,依舊玉石俱焚般,催動劍氣往前衝去,試圖靠近水浪。
結果還是一樣。
仔細想來,這道水浪既能劈開漢水江面,必是被一股神秘而強大的力量驅使著。而這力量,絕不可能是凡人能對抗得了的。
自出現在江面起,那女子周身樣貌雖栩栩如生,卻仿佛沉睡過去一般,對周圍的人和事沒有絲毫反應,一雙眼睛,也是定定的望著那蒼穹之昂。
這青衣男子的瘋狂行為,好像終於令她有了一絲震動。
迎著初升的朝陽,她向南側過首,雙眸水波橫轉,對著人群中的他,輕輕一笑。
一眼千年。
仿佛許多年以前,漢水之畔,那個面覆白紗的紅衣少女,回過頭,對他慧黠一笑:“還沒有人,敢從護靈軍手裡搶東西。”
“這劍上又沒刻你的名字,憑什麼說是你的?”
他心痛欲死。他知道,他終將失去她,她也終將離他而去。
從今以後,千世百世,這世上,再沒有他的阿語了。
形神俱滅。他連她的一縷香魄都留不住。
朝陽噴薄而出,把江水映得火紅。薜荔還在瘋狂生長,那紅衣女子凝在嘴角的一抹笑靨,連同她的身影卻漸漸融到了那片火紅中,直至徹底消失。
從她手腕上一路蔓延生長的那根薜荔,剎那之間,忽開出一朵朵白色花朵,枝葉一展,在九辰面上極輕柔的拂過最後一下,便隨著那抹紅影,一起消失在了日光之中。
巫王終是沒等到那屬於他的顧盼,五臟六腑,酸脹的幾乎炸裂,徒勞的往半空伸出手,想抓住什麼,終究是沒抓住,“哇”得吐出一口淤血。
幽蘭眼眶一紅,恍然明白了這一切,轉頭一看,那黑衣少年空洞茫然的雙目中,已緩緩流出水澤,他整個身體都微微戰慄著,垂在身側的兩隻拳頭,亦被他攥得鮮血滴流。
越女關上,照汐站在城樓上,望著極遠處那片雲霞般絢爛的紅色,渾身劇烈一震,慢慢跪倒下去。
他身後,一排排護靈軍將士,亦向北無聲跪落。
巫國昌平十五年,初春,南方諸國遇水患,盡成澤國,巫軍伐楚不利,被困漢水,風、淮埋伏兵於上游,欲一舉殲之。巫軍垂敗之際,漢水忽生異,白浪斷江,九州公主芳魂顯於上,以神女之威,化薜荔止干戈,巫國倖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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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後,九辰的眼睛終於重見光明。
幽蘭告訴他,那日,一切平靜之後,被截斷的江面上,緩緩走出一個周身披著黑袍的女子,把一雙鮮活的眼睛交給了離恨天。
那女子只留下一句:這是公主最後的心愿。便復消失在江水深處。
離恨天看到那雙眼睛時,竟如一個孩子般,大哭起來。
他稱那女子為“瀧歌”
“她曾是九州公主手下最出色的殺手。”幽蘭解釋道。
講完這些,幽蘭望著對面的少年,滿是眷戀不舍,道:“我須回趟風國。”
薛衡連吃了兩次敗仗,在風國威名大損,風王又突然病重,巫紫曦母子只怕要趁機下手,她需得回去幫助阿弟贏回這一局,讓他為王之路上再無障礙,才能放心離開。
九辰自然明白其中關節,想也不想,道:“我陪你一道去。”
幽蘭笑著搖頭,道:“你剛換了眼睛,正需休養,萬不可功虧一簣,辜負了離俠和九州公主。”
見九辰臉色略沉,她輕笑道:“殿下若真想幫我,其實,只消寫封信而已。”
九辰默了默,果然提起紙筆,速寫了一封簡明扼要的簡訊,裝入竹筒,封了漆後,又在筒上寫了四字“阿劍親啟。”
剛擱下筆,一股少女獨有的幽香之氣,襲入鼻尖。幽蘭已從後面緊緊抱住他,臉緊貼在他單薄卻有力的背脊上,道:“最多兩年,等我回來……我們再也不分開。”
九辰緊握住她的手,許久,嘴角一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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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蘭離開後,九辰除了悶在帳中看書,便是到漢水邊獨坐。有時,一坐就是一整日。
他眼睛還在恢復之中,並不能長時間的盯著書,每天看看日出日落,倒成了消遣的好辦法。
伐楚數月,垂文殿中的奏簡已堆積成了小山。
又在漢水駐紮月余,巫王不得不拔營回滄溟。
兩月來,除了對著幽蘭,九辰沒有對其餘的任何人說過一句話,包括他和離恨天。
巫王心事重重,愁眉不展,到了拔營的前一日,竟是生生病倒了。
入夜,子彥依舊準時來侍奉巫王服用湯藥,待碗中藥盡,他沒有同往常般告退,跪在榻前,平靜問:“父王可知,殿下為何化名九辰?”
巫王不料他突發此語,一時倒怔住了。
子彥抬起頭,緩緩道:“日月星辰,春秋代序。沒有星,焉會有辰?”
巫王似是想到了什麼,臉色瞬間如白紙般慘白。
子彥笑道:“殿下最難解開的心結,就是阿星。”
說完,眼眶卻是徹底紅了。
次日一早,大軍開始拔營。巫王又去帳中探望九辰,沒有找到人,心中一動,逕自往漢水尋去。
到時,正值日出時分。
一輪紅日從東方冉冉而出,那少年通身都融在耀目的金色之中,讓人無端生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巫王陡然憶起那日漸漸消失在這片絢爛之中的紅色身影,心中大慟,脫口喚道:“辰兒!”
那少年背脊僵了片刻,大約是巫王從未這樣喚過他的名字。
半晌,才轉過頭,沉默的望著巫王。
過去的十八載歲月,在眼前飛掠而過。
腦中浮現的,一時是東苑大營中,那個提著把笨重的青銅劍、跌跌撞撞朝他走來的少年,一時是鰣魚宴上,那個躲在角落裡默默吃完宴,便拉著其餘王族子弟一起搶彩頭的張揚少年,一時又是輾轉在刑杖下、冷汗淋漓的直視著他的倔強少年。一轉眼,卻又變作了站在威虎軍大營中,對著一副沙盤指點江山、雙眸灼亮的少年。
而他腦中始終揮之不去的畫面,竟是那個清晨,在威虎軍的大營中,他說“孤讓你死士營的主帥。前提是——平安歸來。”,那少年雙眸中乍然騰起的亮色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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