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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王臉色白得嚇人,一對眼球,卻是布滿血絲,戾氣逼人。片刻,他有些崩潰的吼道:“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你告訴父王,父王究竟要如何做,你才肯回去?”
九辰默然,恍若未聞,只扶著棋盤起身,循著記憶,一步步,借著亭柱,朝外面摸索著走去。
“孤不許你走!”
“砰”得一聲,巫王一拳砸到棋盤上,目眥欲裂,眸底泛著殺氣騰騰的血光。黑白子散了滿地,他幾乎是發泄般一腳踢開棋盤,拔劍而起,淚水縱流,大笑道:“藉口!藉口!這些都是藉口!你心裡,其實就是在恨我這個父王!對不對?”
子彥大驚,正欲攔住巫王手中之劍,熊暉已當先一步沖了進來,橫劍擋在九辰前面,和巫王怒目以對。
守在亭外的護靈軍靈士察覺到裡面動靜,亦紛紛拔出劍,隨時準備衝進來拼殺。空氣中,處處瀰漫著炮仗味兒。
“沒錯,這些都是藉口。”
一陣靜默後,九辰忽得扯了扯嘴角,露出抹冰冷的笑:“我恨你。所以,我不會跟你回去,不會給你一絲一毫彌補的機會。”
“你的餘生,都活在痛苦和追悔之中,便是我之所願。”
巫王僵立在地,腦中一片空白!曠野之上的寒意,鋪天蓋地的席捲而來,幾乎令他渾身戰慄,毛骨悚然。
多少年前,阿語也是這樣,報復般的笑道:“阿啟,你知道,生不如死,是怎樣的滋味麼?”
最後,他終是沒能抓住她的衣角,獨自一人,在追悔和恨意中度過了十八年。而今,仿佛另一個輪迴,他又要在追悔中,度過不知多少年歲,直至老去,直至記憶消退,直至記憶中的人和事漸漸被磨滅的不剩一絲痕跡。
一場虛驚!熊暉擦了擦額角冷汗,又偷眼覷了覷身後的少年,剛要請示,便聽那少年冷冰冰的吩咐:“我父王會答應退兵。熊將軍,回越女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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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 6.27
亭外更深露重,宛如秋夜。樂文小說|九辰剛一出來, 便禁不住低咳了幾聲。
隔著火杖, 熊暉察覺到旁邊少年面色蒼白得不正常, 忙討好道:“馬車上有狐裘, 末將這就讓人去取。”瞧方才的情形, 這位小殿下, 果然對巫啟恨之入骨,也不枉王上一番苦心。
“不必了。”九辰聽到亭中傳來的腳步聲,偏過頭, 迅速擦掉喉間湧出的血色, 沉聲吩咐:“立刻出關。”
熊暉何嘗不擔心再生變故, 當即喚來兩名軍士,仔細吩咐:“立刻扶小殿下去馬車裡休息。”他自己卻帶著護靈軍挾劍斷後,防止巫王強行搶人。
巫王帶著子彥急追出來, 見那少年的影子已消失在火光里, 不由大慟,急怒之下, 一劍逼開攔路的兵士, 掠下高台。
熊暉沒料到青龍劍威力如此驚人,大叫一聲“不好!”, 急忙帶人緊追而去。若是九辰出了任何閃失, 君上必然性命堪憂,到時他熊暉,就是西楚的大罪人!
追至一半, 忽見前方劍光凜凜,傳來激烈的纏鬥聲。熊暉躲到暗處,定睛一看,卻是離恨天阻住了巫王去路,兩人斗得正酣。而子彥則不知所蹤。
沒想到,這危急時刻,離恨天竟成了一把好使的刀。熊暉略鬆了口氣,同左右囑咐一番,留下一半人盯著這邊的動靜,自己依舊帶人去保護九辰。
從觀戰亭步下高台,不過五丈的距離,九辰卻因肺腑間衝撞的氣血備受煎熬。待腳底終於觸到地面站穩後,他再也堅持不住,喝退那兩名兵士,獨自扶牆吐出一口積血。
血跡烏黑,是中毒之象,噴濺在被風雨銷蝕的石牆上,散發著異常刺鼻的血腥味兒。
九辰扶牆喘了會兒,胸中方才透過一股新鮮氣流。待嗅到那血的味道,他怔了一瞬,才扯了扯嘴角,若無其事的擦掉嘴巴上沾染的血跡。
那丹藥的威力,果然不容小覷,以他體內那點殘存的內力,根本撐不過一夜。也不知,楚王此刻,是不是也如他一樣,備受煎熬。
想到此處,他有些疲累的閉上了眼睛,緩了片刻,平復了一下肺腑內的血氣,才慢慢扶牆站直了身體。
“殿下?”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蒼老的聲音,因激動而帶著哭腔。
這聲音……九辰背脊一僵,幾乎疑是夢裡,半晌沒有動。手,不自覺抓住了石牆。
“殿下,是老奴啊!是老奴啊!”
晏嬰說著,已老淚橫流,疾步跨過來,跪倒在石牆後,盯著那少年熟悉而單薄的背影,滿目淚花,泣不成聲:“殿下,老奴總算找到你了!”
此地正是一處風口,冷風灌入腑中,九辰又抑制不住的低咳了一陣。他知道不能在這裡拖得太久,壓住肺間不適,轉過身,若無其事的笑道:“我又沒死,你哭什麼?”
月光映照下,他臉色蒼白得愈發厲害。晏嬰跪行幾步,撲上前緊緊抱住對面少年的雙腿,悲聲大哭,如何也不肯鬆開。
九辰身體幾不可見的顫抖了一下,片刻後,卻皺起眉毛,道:“我很好,不必掛念。倒是你,這麼婆婆媽媽,哪裡像一個內廷總管?”
晏嬰抬起髮髻散亂的頭,止不住的落淚:“老奴老了,走不了長路了。老奴是害怕,殿下再丟了。到時,老奴可去哪裡找殿下?”
九辰一怔。
做了這麼多年的內廷總管,晏嬰觀察力向來敏銳。對面少年那異常蒼白的臉色且不說,借著雀台上投射而下的火光,他很快便注意到石壁上那片黑血,胡亂抹了把淚,又急又慌的問:“殿下可是受傷了?”問完,仿佛已經篤定了這件事似的,也顧不得什麼君臣禮儀,急切的站起來要查看九辰的傷勢。
九辰不著痕跡的避開他,沙啞的聲音略帶疲累:“無妨,我走得太急,岔氣了而已。”
感受到晏嬰戛然而止的動作,和劇烈顫抖的手掌,他又極隨意的挑起嘴角,道:“我再不是什麼殿下,我要走了。日後,你要健健康康,長命百歲。”
晏嬰一懵,見那少年已扶著石牆,摸索著朝外走去,這才恍然明白,他的小殿下,眼睛是真的看不見了,登時愴然追上兩步,問:“殿下要去哪裡?”
九辰沒再吭聲,只固執的摸著牆,朝前方走去。仿佛,那個方向,就是他心之所向。拐角處,兩名兵士,已在等候,見九辰出來,恭敬行過禮,便扶著他朝馬車停著的方向走去。
晏嬰心痛得幾近窒息,還欲再追,卻被守在馬車四周的楚兵攔了下來,只能徒勞的喚了幾聲“殿下”,便痛哭著跌坐在地。
等了這麼久,盼了這麼久,他還未從重逢的激動和喜悅中緩過來,就要面臨又一次長久到不知時日的分離。他老了,也許這一別,便是永別。他一個老奴尚且如此,他侍奉了大半輩子的君上,又該如何承受這一切?
九辰聽著身後悲戚的哭聲和楚兵的呵斥聲,腳步一頓,轉頭吩咐:“那老奴有些瘋癲,拖遠了便是,莫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