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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懂什麼,這叫母債子償,惡有惡報。王后平日裡那威風做派,咱們嘗得還少嗎?上月阿月不過丟了顆裙扣,便被王后下令亂杖打死,到現在屍體還爛在亂葬崗里,無人敢收。王上只收了鳳印,沒立刻廢她,只怕也是因為世子戰死,於國有功,生了份惻隱之心。”說話的是又一個濃眉大眼的宮婢。
一個長相婉柔的中年浣衣婢正提著兩大桶衣服路過,身上穿著件破舊的棉襖,她半路上崴了腳,剛被管事嬤嬤呵斥,本來只顧著低頭疾走,乍聽了這話,登時止步。愣了片刻,她突然扔了木桶,朝那幾名宮婢衝過去,扳起一人肩膀用力搖晃:“你說什麼!世子死了?!你胡說!殿下好好的怎麼會死?!”
餘人見狀,趕緊扔下手裡的活,去拉那婦人,被挾制的宮婢嚇得臉色慘白,尖聲叫道:“你這個瘋子,你放開我!除了咱們這種腌臢地兒,這前朝後宮誰不知道世子戰死在了劍北,王上馬上就要立子彥公子為新世子了!”
“不可能……不可能……殿下不會死的!”婦人眼眸里陡然迸出淚花,用力的搖著頭,泣不成聲,乾枯蓬亂的髮髻無助得隨風散亂成一團。
這時,幾個粗壯的宮婢已把婦人拉開,踢罵了一陣,交由管事嬤嬤處置。管事嬤嬤叉著腰罵道:“隱梅,你還當你是王后身邊的掌事女官呢。做賤婢就要有賤婢的本分,世子死了我還沒傷心呢,你傷什麼心呢。來人啊,把這賤婢拖下去,給我狠狠教訓!”
在北方正為嚴寒所苦的時節,楚淮交界處,一處名為瀘水的小鎮上,桃花垂柳,滿城飛絮,道不盡的春光明媚。
瀘水人以經商為業,民風奔放,街上商鋪林立,來往行走的,不少都是滿頭珠翠的妙齡少女。此刻,卻有一騎快馬,從街道另一頭疾奔而來,行人商販們躲閃不及,紛紛被衝散到街道兩側,馬上人卻恍若未覺,一路奔至一家名為「惠風」的玉器店前。
正在店中忙著招攬客人的胖掌柜見那人衝進來,數落道:“水生,跟你說過多少遍了,這時辰,老爺和少東家正在歇午覺呢,有什麼事兒等晚點再回稟。”說著,便要推搡那人出去。
喚作水生的少年急得滿頭大汗,把胖掌柜扯到一邊,喘著氣道:“滄溟那邊來了筆大單子,我必須得立刻見公子。”
胖掌柜臉色果然一肅,斥道:“你怎得不早說,險些誤了大事。”
水生也不顧上解釋,便大步朝後面奔去。商鋪後面,卻是一座極幽靜的庭院,前後兩進,栽滿桃花,遠遠隔絕外面喧囂。
一直奔到二進院的書房外面,水生才氣喘吁吁停了下來,整整衣冠,在外恭聲道:“公子,滄溟急信。”
書房內,靠窗的位置放著把躺椅,一個錦衣公子正握著卷冊子,斜靠著椅背臨窗翻閱。聽到稟報,他鳳眸微變,立刻命水生進來。
水生一進來,便噗通跪倒在地,掏出信紙,悲聲哽咽道:“公子,出大事了!”
錦袍公子隱隱意識到什麼,拆開信一看,身子遽然晃了晃,幸而及時扶住桌案,才沒有摔倒。他顫抖著握緊信紙,極力發出聲音:“先不要驚動老爺。”
悶在垂文殿的這幾日,巫王對堆積如山的奏簡視而不見,只傳子彥進去用了幾道膳,並下了一道撫恤死士營陣亡死士家屬的恩旨。
這日天氣放晴,融融日光射入殿內,窗外不時傳來一陣雲雀叫聲,活潑悅耳。眼圈烏黑、已許久沒有修飾儀容的巫王忽然從案後抬首,怔怔的問:“這是哪裡來的雀兒?”
一旁的晏嬰忙躬身稟道:“回王上,前兩日虞大人新往殿前移了一棵龍柏,長得十分茂盛,想來是那樹招來的。”
巫王聽了,竟破天荒的道:“隨孤出去走走。”晏嬰雖納罕,也頗是欣慰,忙喚內侍拿來披風,給巫王披上。
殿外的龍柏迴旋而生,婉如雙龍抱柱,果然茂密非常。青翠的枝條間,幾隻雲雀上下跳躍,嘰嘰喳喳,歡快的鳴叫著。
巫王失神的盯著青木間那些可愛的生靈,仿佛看到了極美好的事物,恍然一笑:“孤記得,世子小時候最喜歡拿著弓箭射這些雀兒,扔到東苑大營的火灶里烤著吃。有一次,他怕被別人搶了,甚至偷偷的塞到孤的箭囊里……”
也不知是不是憂思過深,這幾日,他總是憶起以往被他忽略的那些有關九辰的往事碎片,越是輾轉難眠,那些零碎的記憶越是努力的拼湊在一起,令他夜夜難安。
晏嬰猝不及防聽到這話,眼睛一酸,不敢接話。
出了垂文殿,巫王便漫無目的的一路向前走著,見來往宮人皆是喜色滿面的同他行禮退避,各處宮殿也都裝飾一新,道旁也多了各類青木,不由有些惘然。這宮中,為何處處都透著破舊立新的景象,毫無和他心情相宜的沉重與灰暗色調。
他陡然生出一種和這種深宮格格難入的不適感,見幾名宮婢正笑語晏晏在松木上纏紅布條,眼睛愈加刺痛,擰眉,不悅的問:“世……將士們屍骨未寒,他們在做什麼?”
晏嬰早看透這宮中的世態炎涼,也不顧得禁忌,垂眼笑了笑,答道:“他們這是在為新世子納福祈祥呢。”
見巫王面色陡然泛白,晏嬰又道:“這不怪他們,他們也是看主子的臉色行事。這宮裡人都知道,殿下不得王上寵愛,遲早是要被廢黜的,此番為國戰死,也算有個善終。殿下十歲時便開府獨居,又去劍北五年,幾乎很少呆在宮裡,各司又無殿下分例。說到底,這宮裡又有幾人記得殿下呢?”
這番話已經僭越至極,放到平時,他一個奴才斷然是不敢說的。可自從九辰離開,他竟也似了無牽掛的,不再裝著一副偽善面孔四處逢迎了。
巫王目間驀地溢滿悲涼,聲音有些黯啞的問:“你也是在怪孤麼?”
這話反而令晏嬰鼻尖一酸,坦然道:“奴才豈敢?奴才只是覺得殿下這一生,過得太過委屈。因為那道天雷,長這麼大連個生辰都沒有,還不如普通農戶里的孩子。有一年,長公主在鰣魚宴上送了文時候一根冰糖葫蘆,殿下看得羨慕得不得了,趁著宴會人多,非要央著老奴帶他出宮去找。結果出去晚了,集市都散了,別說糖葫蘆,連個糖渣都沒找到,殿下好幾天都悶悶不樂。”
“別說了!”巫王猛然打斷晏嬰,好像身上一塊傷疤被人生生揭了起來,快步朝前走了。
再往前,便是章台宮了。
晏嬰本以為,巫王會向以往一樣,不屑一顧。誰知,巫王竟忽然駐足,神色異常複雜的掃向這座令他恨了二十餘年的宮殿。
這時,一個人影,提著個大木桶,從宮內低頭走了出來。因走得太急,她根本沒注意看路,一下台階,便險些與巫王撞個滿懷。
見撞了人,她也顧不上看來人是誰,便連聲請罪,隱有哭腔,卻始終不肯抬頭。晏嬰何等眼尖,一下子就認了出來,驚訝的喚道:“隱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