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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九歲時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這麼多年過去,從來沒有一天淡忘過。自那後他經常會做一種夢,夢見母親飄在水面上,他在岸邊呼喚她,她卻搖頭怎麼也不肯靠近。

    她說,她好害怕陸地,因為,地面又冷又硬,當鞭子抽下來時,她甚至都沒有地方躲。但是在水裡就不一樣,如果有鞭子再打她,她就可以沉到水下面去,那樣就打不到她了。

    他一次次的夢見她,一次次的哀求,再被一次次的拒絕。

    那個夢反反覆覆,他想他肯定是被詛咒了,因為他只顧著沉浸於自己的世界,所以,才讓母親那麼那麼的失望與傷心。

    十八歲時,按照祖訓他可以搬離出宮,於是選了一塊長著一株千年古樹的臨水土地。他在樹上建屋,在水上系舫,出入皆以車馬代步,儘量不讓自己的雙足沾到土地。

    “主人!下一步該怎麼辦?快做決定啊!”

    “主人……”

    “主人……”

    那些焦慮的呼喚聲仍在繼續。頤非忽然勾起唇角,輕輕一笑:“這一場大夢……也終於醒了啊……”  

    “主人,你在說什麼?”山水、松竹、琴酒全都圍了上來。

    他的目光從他們臉上慢慢的看過去,這三人,是他的隨從,是他的保鏢,也是他的摯友。只有他們知道他每夜都被噩夢所困擾,知道他之所以奮發練武的原因,更知道他為什麼如此處心積慮地想要當皇帝。

    ——如果,當年肯練武的話,也許就能攔住父皇的鞭子,而母親也不用死了。

    ——最討厭的東西就是土地了,那麼,就把它全部變成自己的,如果成了自己的,再做夢時,就可以對母親伸出雙手,說:娘,你可以回到岸上來了。所有的土地都是我的,所有人都要聽從我的命令,所有人都打不過我,再沒有鞭子可以抽你,你也不用再躲到黑屋裡去吃東西,你,可以回來了。

    頤非的眼神由淺轉濃,一閃一閃,全都化作了寂寥。

    對不起,娘,我好像……失敗了。

    所以,你,回不來了……對不起。

    他霍然起身,走到甲板上隨手取下一塊玉佩丟過去,切斷了繩索,然後再跺一跺腳,木板頓時塌裂,水嘩啦啦的涌了進來。  

    琴酒大驚道:“主人,你這是?”

    頤非回首,朝三人負手一笑:“是英雄者,窮途末路,唯破釜沉舟耳。”

    山水和松竹彼此對望了一眼。

    而頤非的下一句話就那麼悠悠揚揚的傳入了他們耳中:“不過很可惜,我從來就不是英雄,所以,我要逃了。你們,願不願跟一個窮途末路的流氓亡命天涯?”

    三人幾乎絲毫沒有猶豫的屈膝跪了下去,異口同聲道:“屬下等願隨主人同生共死!”

    “很好。”頤非拂了下衣袖,抬頭看向天空,夜已過子時,天邊一輪彎月,無限淒冷,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王府的高牆外幾如白晝的火光和沸騰的交戰聲。

    他凝望著那些跳躍的,仿佛來自幼時記憶里的火光,一字一字道:“九歲時,父皇用火燒了我最心愛的東西;十年後,那賤人用火燒了我唾手可得的皇位……沒有關係,我頤非在此發誓,十年後,當我再踏足程土時,你們所虧欠我的,都要十倍、二十倍、甚至一百倍的通通還給我!”  

    他脫去外套,撲通一聲,率先跳入湖裡。

    琴酒等人也跟著紛紛跳下去。

    冰冷的湖水蔓延上來,那些看似很輕很柔的水,此刻卻沉甸甸地壓在身體的每個部位上。當頤非沿著湖底的密道匆匆逃離時,忍不住想到了一個其實毫不重要也沒什麼相干的問題——當日,虞氏落水找耳珠時,是不是也是相同的感覺?

    月掛中天,冷風呼嘯,十里長街,變成了修羅之所。

    中郎將雲笛站在高樓上,望著下方的戰場,面色冷峻。

    他們用了三千鐵甲軍來伏擊涵祁,將涵祁的八十名隨從殺到只剩九個,這十人被大軍包圍,明明應該是俎上魚肉,但,兩個時辰過去了,素旗軍一個又一個倒下,而那十人依舊屹立不倒。

    尤其是涵祁,依舊是鮮紅如血的鎧甲,冷冽如水的長刀,刀鋒一起一落間,必定有人倒下。

    紅翼之名,果不虛傳。

    “將軍,久戰不下,怎麼辦?”軍師靠近他,低聲詢問。

    雲笛盯著那條矯健的身影,半響,薄唇輕啟,說了兩個字:“放箭。”雖然沒能生擒有點遺憾,但他已經沒有足夠的耐心繼續陪那個似乎不知疲倦的戰魔耗下去。  

    右手正要揮下,卻有個聲音從身後急促的響起:“住手!”

    雲笛回身,見兩旁侍衛全都俯身叩拜,來者身披皮裘,臉上帶著病態的緋紅,表情又是震怒又是急慮。

    不是別人,正是麟素。

    他當即也俯身參拜:“屬下拜見大皇子。”

    麟素飛起一腳,將他踢倒,叱道:“是誰允許你們放箭的?”

    “生擒無望,耗時已久,我方軍隊越來越少,所以……”話沒說完,又挨了一腳。麟素因為動作太過劇烈,忍不住咳嗽起來,邊咳邊道:“他是本王的弟弟,親弟弟!你……你們若殺了他,我就砍你們的人頭!”

    “可是公主有命……”

    “你們是聽她的,還是聽我的?”

    眾將士一時無言。

    麟素緩了口氣,走到窗邊,望著下面的廝殺,不忍睹視的閉了下眼睛,轉頭道:“你們派人與他交涉,只要他肯歸順,不但不會有生命之憂,還能繼續當他的王爺,而且……”  

    話還沒有說完,另一扇窗前的一名弓箭手已扣動弓弦,只聽嗖的一聲,箭羽去似流星,不偏不倚,正中場內涵祁的咽喉,涵祁發出一聲長鳴,撲地從馬上倒下去。

    麟素睜大了眼睛,涵祁的馬受到驚嚇,竟從涵祁的身體上踏過,一時間血肉模糊,鮮血飛濺,整個場面觸目驚心。他呆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呆滯地看向那名弓箭手:“你……殺了他?”

    弓箭手丟掉手裡的弓,屈膝跪下:“屬下是為了殿下著想。”

    麟素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沉聲道:“你,殺了他!”

    那弓箭手卻毫不慌張,重複道:“屬下是為了殿下!”

    “你你你……”麟素氣急,抽過旁邊一人的刀,就要朝他砍下去,一雙手突然伸過來,輕輕的托住他。他不會武功,因此,只覺臂上一酸,大刀哐啷落地。

    回頭,攔阻他的,乃是雲笛。

    “雲笛你幹什麼?!”  

    雲笛淡淡道:“殿下勞累了一夜,該回去休息了。”

    “什麼?”麟素震驚。

    雲笛提高聲音:“城中此刻大亂,殿下萬金之軀,可千萬別受到什麼損害才是。來人,護送殿下回宮!”

    “等等!雲笛,你——你——你敢如此對我?”

    雲笛微微一笑,但笑容里卻有很冷酷的東西:“公主正在宮中等候殿下,有什麼話,殿下都可以去跟她說。”說罷揮了揮手,幾名士兵上前,架起麟素強行將他拖走,一路只聽到他的驚叫聲、斥罵聲和不連續的咳嗽聲。

    軍師皺了皺眉道:“這樣好嗎?不管怎麼說,他都是皇子,也是目前僅存的一位皇子,開罪了他……”

    雲笛挑起眉毛,“軍師怎麼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以為,現在程國之內,是誰說了算話?”

    “當然是公主,但是公主畢竟是個女子……”  

    雲笛冷笑:“女子又如何?女子便當不得這個‘王’字麼?”

    軍師啊了一聲,如夢初醒,震驚的捂住嘴巴。

    雲笛看著下面因涵祁一死而潰不成軍被一一she殺的九人,悠然道:“十年磨一劍,霜刃今終試。公主,你勝利在即,可解脫些了?”

    夜月下,他的表情忽然黯淡了下去,難言惜痛,難言悲傷。

    “十年……十年……”

    被自己的軍隊出賣,強行帶回王宮以保護為名,實則軟禁的麟素,凝望著窗外的月光,喃喃。

    有宮女捧來美酒點心,放到一旁的几上,再輕輕地退出去。

    他看著雕有雙蛇奪珠圖案的酒壺,眼底升起了一系列變化,有恐懼,有猜忌,有憤怒,但最終,一一沉澱成了傷感。

    他慢慢地朝那壺酒伸出手,指尖不停的發抖,遲遲停停,明明是很短的一段距離,但足足耗費了半柱香時間才碰到。

    壺身輕斜,琥珀色的美酒帶著濃香倒入杯中。  

    他凝望著杯中的液體,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最後長長一嘆,道:“罷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說著,像是鼓起了全部勇氣的將酒一口飲下。

    酒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後,啪的落地,落地不碎,順著地勢滾啊滾,滾到一人的腳邊。

    那人輕輕的走進來,長長的裙裾如水般拖在地上,她的腳步,輕盈似落花。

    麟素靠在几旁,恍惚的看著她,她的臉龐朦朦朧朧,有些清晰,卻又似乎模糊成了另一幅畫面——十年前,那少女從門外走進來時,也是這樣的。

    一步一步,那麼緩慢。

    當她離自己只有一步遠時,會突的撲過來,抱住自己,嘶聲痛哭,喊道:“大皇兄!大皇兄……”

    而這一次,那人停在了三步遠外,不再靠近,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於是他笑了笑,開口道:“一切都如你所願了?”

    那人還是看著他,不說話。

    他笑的越發厲害,一邊笑一邊咳嗽:“你殺了涵祁,也殺了頤非,連父皇也在你手上,要生要死,不過是你一句話的事情。你的心愿全部實現了?現在你是來殺我的麼?哦不,我忘記了,你已經把毒酒賜給我了,那麼,你是來看我怎麼死的?”  

    那人垂下眼睛,片刻後,才輕輕道:“頤非……逃掉了。”

    “是麼?那真是可惜……不過沒關係,一個大勢已去、窮途末路的皇子,又怎逃得出實權在握、民心所向的你?抓住他,也只不過是時間的遲早問題罷了。”

    “大皇兄……”那人開口,終於跨過了最後三步的距離,來到他面前,然後,慢慢地坐下,將頭靠到他的膝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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