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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公子娶了我,是禍不是福。”
那是多久前的擔憂,隨著時光沉澱成了詛咒,變成刻骨鮮明的劫難,來到了眼前?
“因為我是姜家的女兒。”
她姓姜,名叫,姜沉魚。
“一旦兩家起衝突時,我怕,我會犧牲公子選娘家。”
一語成讖。
命運。
這般強大的、複雜的、令人畏懼的命運。
旭陽從海面上破雲而出,晨曦在一瞬間,繽紛絢爛。
姜沉魚立在船頭,凝望著火焰一般的晨曦,瞳仁中,跳躍著和晨曦一樣的光。
“小姐,回屋吧?”身邊的懷瑾如此道。
姜沉魚開口,聲音恍同夢囈:“曾經不明白,夫子為什麼說我命理少玉,會成大傷。我以為八字之說,只與五行有關。玉這種非金非石的東西,少不少又有什麼關係呢?沒想到……沒想到啊……”
“小姐……”
“懷瑾,我明明已經有了你和握瑜,為什麼還是與玉無緣呢?”
“小姐……”
“明明不是很信命的。但是,恐怕,我真的是被詛咒了也說不定。”
“小姐……”懷瑾的模樣,已快要哭出來。
姜沉魚轉過身,正視著她,忽然笑了一笑,然後輕輕握住她的手道:“不管怎樣,我有了這三十六天。我要……感謝這三十六天。這三十六天裡,我很快樂。真的,真的很快樂。”
“小姐……”
姜沉魚轉過身,注視著絢爛的大海,一字一字道:“懷瑾,你看,陽光真美。”
陽光真美。
然而,這一次,帶來的不是希望的曙光。而是要焚燒一切的湮滅。
一記霹靂劃破長空,濃黑的雲層頓時裂開了一抹猩紅,緊跟著,大雨潑天而降。
姜沉魚掀起窗簾,仰首遠眺,身後懷瑾道:“海上的天真怪,早上還艷陽高照的,這會兒就下暴雨了。”
遠遠的江邊烏壓壓站了一群人,統一的青衣紅傘,顯得格外矚目。姜沉魚看了他們一眼,轉身取過案几上的捲軸,懷瑾連忙上前幫她將捲軸展開,裡面乃是一幅璧國的地圖。
懷瑾打量著地圖道:“我們馬上就到回城了。回城的現任城主可是衛玉衡呢。”
“衛玉衡?”
懷瑾掩唇笑道,“小姐不記得啦?他是五年前名震帝都的武狀元啊。‘豈肯屈富貴,髮妻不相離’說的就是他。”
姜沉魚啊了一聲,頓時想了起來——
五年前,衛玉衡以十八歲風華正茂之姿,一舉奪得嘉平廿六年的武狀元。同文狀元一起朝拜天子時,百官齊驚艷:他身穿紫衣,銀甲高冠,鳳目龍姿,硬是將周遭的一干文弱書生全都比得黯然失色。
那一年御花園中玉蕊瓊花盡數開放,盛景如雪,卻不及他在花叢中的拂袖一笑。
左相家的獨女宣琉對他一見傾心。左相便懇求先帝招之為婿。孰料錦陽殿前,衛玉衡公然拒婚,原因只有四個字——有妻杜鵑。
宣琉對他痴迷,願以千金之貴二女同侍一夫,但第二日,當衛玉衡攜其髮妻杜鵑晉見朝聖時,所有人望著那個女子,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因為——
她是一個瞎子。
荇樞嘆曰:“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罷。罷。罷。”
這三個罷字,斷送了左相千金的一腔痴念,成就了貧賤夫妻情比金堅的一段佳話。但是也為衛玉衡此後的官場失意,埋下禍根。荃尹之爭中,左相尋了個藉口將他下放,從此,衛玉衡再也沒能返回帝都。
不得不承認,但凡風雲人物,想要名揚天下,都少不得地利二字。因此,離開帝都的衛玉衡縱然英才尚在、義膽尤存,卻再沒能做出什麼大作為來。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都忘記了還有這麼一個人……姜沉魚想到這裡,不禁有些感慨,而在她的感慨中,船隻馳到江邊,緩緩靠岸。
岸上邊聲連角起,回城的迎賓之樂,竟與其他地方不同,充滿了肅穆蒼涼之意。
一人站在列隊陣前,見船隻著陸,便上前一步,抱拳行禮道:“回城衛玉衡恭迎諸位大使。”
雨幕陰霾,紅傘輕旋,傘下的男子頭一抬,眉一揚,便像是有一道光落到了他臉上,彈指剎那,雋永持恆。
大雨嘩啦啦的下著,四下里,鴉雀無聲。
紫衣銀甲,天生絕代。
五年歲月,幾度春秋,官運低迷,前程黯淡,卻沒能損及他的風儀分毫。
他就那樣撐著一把紅傘,沐浴在大雨之中,表情淡然,宛若天外客。
片刻後,一聲輕笑悠然而起,廣袖白衣的姬嬰步出陣列,回了一禮:“有勞玉公。”
這四個字,仿若一把神奇之鎖,剎那間,靜謐解了,失態化了,眾人的神也回來了。姬嬰向衛玉衡引介了江晚衣和潘方之後,眾人便陸續開始下船,跟隨迎賓的隊伍前往驛所。
大雨滂沱,城中道路坑坑窪窪,極不好走,車輪不時陷入泥中,幾番周折,等到驛所時,眾人腳上全都沾滿了泥漿。
懷瑾忍不住低嘆道:“看來玉公這幾年過的果然落魄啊……”
姜沉魚挑了挑眉:“此話怎講?”
“你看城中建築,大多都是十餘年的老建築,陳舊不堪。道路又如此泥濘難走,可見在城建方面,不是不做,而是無錢可做。”
“你焉知那錢不是被他貪污了的?據我所知,國庫每年可都有給各城撥銀助建。”
懷瑾搖頭道:“不會!玉公絕不會!一個寧可得罪左相也不拋棄盲妻的正直之人,是不會做貪污那種齷齪之事的!”
姜沉魚見她難得一見的嚴肅,便笑了笑,不再繼續往下說,隨著人群走進驛所。說是驛所,其實不過是一排瓦房,比較老舊,幸好打掃的很是乾淨,庭院中還栽種了許多植物,鬱鬱蔥蔥,沐雨而開,為住所增色不少。
姜沉魚經過其中一排植物前時,輕輕咦了一聲。
江晚衣回頭,“怎麼了?”
“jú花蓮瓣。”
此言一出,不止江晚衣,前方的姬嬰和薛采等人也紛紛轉過頭來。
所謂的jú花蓮瓣,其實屬於蘭花的一種,因花瓣形似jú花,又最早栽植在劍湖蘭苑而得名,乃蘭中瑰寶。而此刻庭院中的這株,顏色更是純正,花瓣起蝶,聯開多達20瓣以上,更是極為罕見、稀中之稀!
江晚衣忍不住蹲下身輕撫了一下花葉,眼中滿是驚嘆:“此花從來都是冬末春初開花,而現在已是夏季,竟然還可以得見……”
“不止如此,”姜沉魚伸手一指,“看,那邊還有睡火蓮。”
不遠處的池塘里,幾朵紫蓮嫣然盛開,花蕊是明艷的鵝黃色,越到邊緣,顏色越深,最後過渡成紫。一眼望去,只覺顏色斑斕,好不美艷。
jú花蓮瓣、睡火蓮,平日能得見其一已是造化,此刻竟在同個地方看見,而且還生長在這麼不起眼的瓦房前。恐怕那些從圍牆外走過的行人們,做夢也沒想到,一牆之隔,便已是終身之憾。
姜沉魚忍不住問道:“此處園丁是誰?”
衛玉衡回身,淡淡道:“此間花糙,全是內子親手栽種。”
四周起了一片驚嘆聲——眾所周知,他的妻子是個盲女,而一個瞎子竟能種出無數巧匠愁破了頭都種不好的稀世之花,怎不令人震撼?
“那麼夫人現在何處?可否許我拜見?”姜沉魚解釋道,“是這樣的,家母壽辰即至,又極愛蘭花,若能求得栽植之法……”
衛玉衡的眉心微蹙了一下,低聲道:“病臥榻中,不便見客。”
“這樣啊……”姜沉魚難掩失望之色,只得後退幾步,隱沒在人群中。
姬嬰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會,轉身繼續前行,於是一干人等跟著他緩步進屋。
屋內的宴席已經擺好,眾人依次入座,依照慣例,姜沉魚還是坐在江晚衣旁,江晚衣見她低頭斂目,有些悶悶不樂,便湊過身小聲道:“我等會尋個機會替衛夫人看病,帶你同行。”
姜沉魚聞言抬頭一笑。
那邊,衛玉衡斟滿了酒,敬向姬嬰道:“侯爺遠途歸來,玉衡謹代表邊境山城,敬侯爺一杯。”
“玉公請。”姬嬰回禮,將酒飲下,眉心幾不可察的動了一動,但轉瞬消逝,面色如常的笑道,“一別經年,翰瑜院中,玉公當年親手種下的那棵海棠樹,也已長的有兩丈余高了。”
衛玉衡原本正經有餘輕鬆不足的臉,因這句話而起了些許笑容,感慨道:“當初買來的是株病苗,所有人都說長不大。”
“我還記得言翁為了那棵樹與你打賭……”
“哈哈!言睿號稱當世第一智者,博聞強記,見識不凡,他認定的事物,本不會出錯。可惜,他萬萬沒有想到……”
“他萬萬沒有想到,不但有一個嗜花如命的武狀元,而且,這位武狀元還有一位精於花藝的妻子。在你們兩人的精心照料之下,那棵海棠樹愣是活了過來。”
“是啊……”衛玉衡說著,將目光微微放遠,他本就生的俊美不凡,此刻舒開了眉毛,放柔了眼神,揚起了笑意,便顯得更加風度翩翩,“翁老打賭輸了,在我家中足足待了半年,將他生平所著全都刻在了竹簡之上。離京時,別的都可以丟下,唯獨那些書,怎麼也不捨得丟,只好雇輛牛車慢慢馱,為此還延誤了十日才到回城……內子至今還留著那些書簡,日日翻讀。”
姬嬰挑眉道:“若是我,延誤上十個月也是要帶上的,翁老親自刻的書簡,當今天下恐怕也只有這麼一部了……而他自兩年前封筆遠遊後,就與所有人都失去了聯繫,也不再有新作問世,真是令無數人翹首以盼、扼腕嘆息。”
“封筆?”衛玉衡吃了一驚。
“嗯。”
“為何?”
姬嬰沉默了一下,才垂睫答道:“據說與其弟子葉染有關,但個中真由,無可得知。”
聽到葉染的名字,姜沉魚微微錯愕了一下。葉染是曦禾夫人的父親,雖是言睿的徒弟,卻是最不成器的一個,終日酩酊大醉,昏昏度日。言睿對這個徒弟,想必也是嫌棄之極的,沒想到末了,竟是因為他而封筆的?真是意外啊……衛玉衡卻並不怎麼驚奇,只是呢喃了句:“葉染啊……他還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