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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時跳起來,朝聲音來源處望去,就那樣看見了站在窗外的他。
確切來說,是站在已經沒有了窗戶的一個方洞外面的他。
雨還在下,那人不知從哪得來了傘,此刻,正撐著傘站在屋外,靜靜的望著她。
於是紅塵頓時逆轉,時光瞬間倒退,仿佛回到了四年之前,她初見他時的那個模樣。那個時候,他也是這樣,穿著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衣,撐著一把竹柄紙傘,沐浴在春雨之中。
她還記得,那把傘上畫了一枝紅杏,紅的就像她那時懷裡捧著的鮮花。
“這枝杏花多少錢?”
“十文錢。”
夢境裡的場景與回憶重疊,原來已經過去了這麼久,她一絲一毫都沒有忘記掉。
“你怎麼會來這裡?”她開口,如夢囈。
而那人站在屋外,回答:“我看見一人像你,跟過來,果然是你。”
她睜著霧蒙蒙的眼睛,每個字都說的很僵硬,“杏花沒有開。”
那人臉上閃過一抹痛色,低低嘆息,“是啊,杏花沒有開……”
於是兩個人的衣袍都起了一陣顫抖,不知抖動的是身體,還是心。她突然抓住窗沿,朝他伸出一隻手道:“你進來!”
那人凝視著她,搖頭。
“那麼我出去!”她說著挽起裙擺準備跳窗。
然而,那人依舊是搖頭。
“為什麼?”
那人對她微笑,笑容里卻有很苦澀的東西:“你不知道為什麼嗎?曦禾,你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嗎?”
她如被當頭棒喝,忽然想起自己原來名叫曦禾。而曦禾又是誰?當今璧國的寵妃,將來的皇后。然而,此時此刻,她望著窗外的那個男子,心裡卻像被一把很鈍的刀子在拉扯一般,因為不能幹脆利落的割斷,反而更受折磨。
“你要娶姜沉魚嗎?”
他低下頭,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聽不真切,“姬姜聯姻,於兩族都有好處。而且……曦禾,杏花不會開了,再也不會開了……”
“你騙我!”她徒然暴怒,五官都開始扭曲,“你騙我你騙我你騙我!你說當我十六歲時,會娶我的,結果我卻進了宮,成了皇帝的妃子!你說杏花開時帶我去賞花,可是賞花的卻換做了別人!而現在,你還要娶別人……”
聲音像是沉在水底,浮上水面時就變了形,她捂住自己的臉哭的泣不成音。巨大的委屈海浪般席捲而來,空氣被瞬間奪走,窒息的無法呼吸……曦禾發出一聲尖叫,再度驚坐而起,恍然知覺,竟然又是南柯一夢。
屋子還是那個東倒西歪的屋子,她坐在布滿塵灰的木板床上,看著腦袋上方的那根橫樑,忽然想起,母親是在這根樑上吊死的。
那一天,她去賣花回來,甫一推門,就看見兩隻繡花鞋晃啊晃的,鞋子上,還繡著母親最喜歡的卷心蓮。地上的影子也擺來擺去,拖拉的很長……外面的雨下的越來越大,從窗洞裡吹進來,將地面打濕,於是空氣里就充盈起一種氤氳沉悶的水氣。
天已經黑透了。
橫樑上仿佛伸出了一雙手臂,無比溫柔的迎向她,“來吧,囡囡,來娘這裡,來啊……來啊……”
那聲音是那麼甜蜜,仿若鳥語花香中最深情的呼喚。她的眼中起了一陣迷離,身體好象有自己的意識般地伸出手去,把腰帶解下來,對了,再把腰帶掛到樑上面去,然後再打個結,就是這樣,很好,要結的緊一點,然後,把腦袋伸進去……手臂依然在前方迎接她,令她想起小時候蹣跚學步時,娘也是這樣在前面一步步的呼喚她,鼓勵她向前走。只要照娘的話去做,就會快樂,就會幸福,就不會再這麼絕望了。
等等我,娘啊,等等我……
“砰”的開門聲震得室內又是一陣塵土飛揚。
手臂突然消失了,眼前的幻像瞬間湮滅,曦禾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兩隻手伸在空中,想要抓住些什麼,但依然兩手空空。
前方沒有可以被抓住的東西,更沒有希望。
“我說過要一個人靜靜,沒有我的允許不可以前來打攪的。”她沉著臉,扭頭轉向門口,想看是哪個膽大的宮人,敢來攪醒她的美夢。
門外,白衣如霜。
曦禾眨了眨眼睛,再眨一眨眼睛,心想:原來我還在做夢。那麼,繼續睡吧。
她把頭轉了回去,閉上眼睛,但下一瞬,卻又驚起,滿臉震驚地看著門外之人,顫聲道:“是……你……”
那人站在離門三尺遠的地方,沒有撐傘,於是雨絲就披了他一身,他的衣袍和頭髮都被打濕了,卻半點狼狽的樣子都沒有,看上去,依舊是這渾渾濁世中的翩翩佳公子。
他慢慢的一掀白袍下擺,跪倒在地,開口道:“天色已晚,嬰恭請夫人回宮。”
嬰,姬嬰。
原來真是他。原來這一回,不再是做夢。
曦禾看看他,再看看屋上的橫樑,想起方才妙不可言的死亡幻境,心中開始冷笑:娘,剛才是你吧?你想帶我走對不對?因為人世太苦,所以想把我也帶走對不對?不過——我可不是你。
面對苦難,你只會哭,只會忍耐,忍耐不下去就逃避,選了最最不負責任的自盡。
我才不要像你一樣沒出息。我才不要那樣懦弱和沒有尊嚴的死去。
我不會死的。
哪怕十四歲時賣花回來看見娘吊在橫樑上的屍體;哪怕十五歲時被爹醉酒後賣給了人販;哪怕十六歲時蒙受皇帝臨幸痛不欲生;哪怕現在我的舊情人要娶別人為妻……我都不會去尋死。
不但如此,我還要活著,用盡一切方式肆意張揚的活著。
生命本就短暫,所以更要像花朵一樣新鮮美好。
十六歲那年的杏花沒有開,今年的杏花也不會開了,可是,只要我活著,活得夠長久,遲早有一年,我能等到她開花。
曦禾起身下床,拍拍身上的塵土,理了理散亂的頭髮,然後裹緊斗篷走出去。在經過姬嬰身旁時,她微微一笑道:“淇奧侯對皇上真是忠心,犧牲了自己的姐姐,放棄了自己的情人,不如,就再乾脆一點,獻上自己的未婚妻吧。”
不等他有任何反應,她就快步走出小巷,看著道旁矮屋裡透出的淡薄燈光,笑容一點點轉淡,目光卻一點點加深。
巷口,宮裡的馬車果然還在等候,兩名宮人拿著傘在車旁,看見她,全都松大口氣。
曦禾上車,回首問道:“是你們通知的淇奧侯?”
宮人忐忑不安地回答:“因為夫人進去這麼久還不出來,我們怕有什麼事情,正巧看見侯爺的馬車經過,所以就托他進去請夫人……”聲音越說越低,惶恐之色愈濃。
“做的好。”帘子刷的放了下來,將曦禾的笑容與她眼中的犀利一同遮蔽。
“維圖璧四載,歲次辛卯,四月戊戌朔一日乙亥,皇帝若曰:於戲!咨爾右相府姜仲第三女,慶承華族,禮冠女師,欽若保訓,踐修德范。既連榮於姻戚,且襲吉於龜筮,是用命爾為淑妃,擇時進宮。其率循懿行,懋昭令德,祗膺典冊。”
晴天一霹靂!
大堂內跪著的姜氏眾人,全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道皇旨弄的滿臉震驚。為首的姜仲抬起頭來,望著前來宣旨的羅橫道:“羅公公,這是……”
羅橫笑眯眯道:“恭喜右相,賀喜右相,姜家出了第二個皇妃,真是滿門榮耀啊。”
“可是,小女沉魚已與淇奧侯定下了婚約……”
羅橫打斷他:“右相真會開玩笑,聽聞侯爺庚貼入府時遇火,這樣的婚事怎可算數?”
這下,眾人又是一驚——皇上居然知道此事!明明全府上下都守口如瓶了,皇上又是怎麼知道的?
姜仲頓時面色如土,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羅橫將聖旨遞到他手上,繼續笑眯眯道:“皇上看中三小姐,是天大的福氣,右相可不要辜負了皇上的一番苦心。這福氣要當成了晦氣,可就不好了,是不是啊,右相?”他笑的雖然親切,但話里警告的意味十足,姜仲哪還敢多言,連忙顫抖著謝了恩,接過聖旨。
“這就對了嘛!”羅橫又走到姜沉魚面前,行禮道,“老奴也給新主子賀喜了。”
姜沉魚如木偶般一動不動。
一旁的姜夫人連忙拉著媳婦一起將她扶起來,幫著道謝道:“哪裡哪裡,明兒入了宮,還要公公多加照看。這點心意請公公笑納。”說著,塞了個紅包過去。
“也好,那麼老奴就先回宮復命了。”羅橫收了禮,笑眯眯的領著一干人等離去。姜氏父子一路陪笑送到大門口,再回來時,面色一個比一個凝重難看。
姜夫人最先按捺不住,哇的一聲哭了:“老爺啊,這是怎麼回事?皇上為什麼會要沉魚入宮啊?他又怎麼會知道庚帖著火一事的?”
姜仲煩躁道:“我哪知道?”
“你每日上朝面聖,難道皇上事先半點風聲端倪都沒透露過嗎?”
“要有端倪,我至於像現在這樣不知所措嗎?”
姜夫人忍不住罵道:“虧你還是堂堂一品大臣,朝之右相,竟連女兒要入宮都不知情;還有你也是,做為兄長,半點妹妹的事情都不上心……”
姜孝成不禁委屈道:“娘,我只是區區一個羽林軍騎都尉,連爹都不知道的事,我又怎會知道?更何況,選妃,那是後宮的事!”
一旁姜孝成的夫人李氏見他們爭吵不休,連忙勸道:“你們別說了,沒看見妹妹都這個樣子了嗎?”
眾人想起沉魚,面色俱是一痛,轉頭望去,只見她依舊站立堂中,雙目無神,一動不動。
姜夫人上前握住她的手,哭道:“我苦命的孩子……這可怎麼辦好呢?”
“還能怎麼辦?聖旨已下,不能更改,這宮,是入定了……哎喲!”姜孝成話未說完,便被李氏狠狠的掐了一把。
他雖然說的是實話,但大家都知沉魚對姬嬰一片痴心,只盼望著能嫁他為妻,眼看好事將成,突然被皇上橫插一腳,心愿泡湯,再看她此時前所未有的失魂模樣,更覺心疼。
李氏嘆道:“小姑,事亦至此……你,認命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