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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嬰望著他,輕輕一嘆:“你不應該告訴她的。”

    江晚衣苦笑:“我知道。”停了一會兒,又道,“但是,當她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叫我師兄時,我就沒有辦法拒絕她,拒絕她的任何要求……對不起……”

    姬嬰垂眼看向自己的胸口,換了話題:“我真的還有五年可活?”

    江晚衣無奈的攤手:“那得要你靜心修養……”

    “那麼就當做有五年吧。”姬嬰微微一笑,“一千八百二十五天,可以做很多事了。”

    江晚衣為之氣結:“公子!”

    姬嬰伸出一隻手,阻止了他繼續往下說:“我知道。晚衣,你要說的,我都知道,我自己的身體如何,我最清楚。我太清楚了,是的,這一切,我都太清楚了……”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低,幾不可聞。  

    江晚衣走過去,將一隻瓶子遞到他手中:“這是我所能配製出的最好的一種護心丸,可解你病發時一時之痛。但是,這些藥都只能治標不治本……聽我一言,公子,留得青山在……”

    姬嬰凝視著那隻晶瑩剔透的瓶子,眸光明明滅滅,“可是,十丈軟紅,我這一生,時光太短,而牽掛……卻太長……”

    是多少年前,在一場春雨中遇見了那眼神清亮的少女,濕漉漉的頭髮,水珠滴滴下滑,抬眸展顏一笑,人比花嬌艷;是多少年前,在母親床頭殷殷守護,看她氣息微弱生命流逝,悲不能言,而她臨終前,告訴他的那番話,仿若尖刀割斷筋骨,仿若血肉重新揉築,一瞬間,天崩地裂,萬劫不復;是多少年前,跪在靈位前,沙漏流淌,夜月消隱,終於做出任性的決定,什麼都不再顧慮,什麼都可以放棄,也要去找某人,從此遠離天涯,再不歸來;是多少年前,推門的一瞬,被熊熊火光映傷了眼,火光中,年邁的父親走出人群,對著他,撲地跪拜;是多少年前,一盞孤燈照著暗室,照著那人眉目癲狂,沖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虧欠我的!  

    是多少年前,一場大雪覆盡萬物,滄海桑田,從此再無所謂天堂人間;又是多少年前,在雪中看見一株梨花,隱隱約約,隔若浮生,卻最終,一步一步的走到了近前?

    十丈軟紅。

    他這一生,得到太多,失去太多,虧欠的,也太多太多。

    “晚衣,幫幫我。”姬嬰如此道,“給我五年吧。我不貪心,五年,就夠了……”

    江晚衣的眼睛,一下子就沉痛了起來。

    ※※※

    圖璧四年六月廿九,程王銘弓於壽宴日,傳旨禪帝位於公主頤殊,燕王彰華聯宜王赫奕同登帝台,為伊加冕,風光一時無雙。越日,璧使起航歸返。

    四國自此進入新篇章。

    “虞姑娘,東西都收拾好了,可以啟程了。”李慶走至姜沉魚門前稟報。

    姜沉魚點了下頭,環顧房間,該收拾的也都收好了,只剩下燕王送的那把琴還未裝箱,她想了想,抱琴走出去。

    回到驛站住,已有十日,這十日裡,表面上看一切如初,隨同李慶一起負責使臣們的衣食住行,但她心裡清楚,自己是以怎樣的一種絕望心態在不動聲色。  

    再過一個時辰,就要出發回璧國了。原本是很高興的一件事情,也因為發生在姬嬰身上的噩耗而變得不再具備任何意義。

    有時候她忍不住會想,大千世界,時光荏苒,但如果沒有了那個人,於她而言又會有什麼意義呢?難道這麼久以來,她所做的每個決定,她所一直為之努力的堅持,不都是為了能靠姬嬰近一點、再近一點麼?

    當那個目標一旦消失,她又該何去何從呢?

    儘管意志如此消沉,但當事件擺到她眼前時,又無法棄之不顧,所以,還是每天都去跟李慶商討回航事宜,聽底下的廚娘們抱怨嘮叨,接觸父親的線人們,答應他們一些諸如補充資金、人手之類的要求。

    然後,爭取更多時間的與公子相守。

    公子其實是個很忙的人——在這段時間裡,她發現並證實了這個事實。

    他永遠有看不完的摺子,做不完的決議,他的客人們一批又一批,對他提著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要求,而他,卻無時無刻不顯得那麼從容。語速從來不會加快,笑容也從來不會消失,但是,那一個個的麻煩、意外、請求,就在他的一頷首、一揚眉中,瓦解冰消。

    當姬嬰處理那些事情時,都會默許沉魚留在一旁。她知道公子是在刻意教她一些處事之道,於是就學的很用心。而同樣留在公子身邊的,還有薛采。  

    薛采很少說話,可只要說話,每次都能把人氣得夠嗆。有時候,她覺得他還是以前那個鋒芒畢露的驕傲小神童,但當他不說話時,低垂著的眉眼卻又顯得那麼靜默,帶著難以溶解的悲涼。每每那時她就會忘記他對自己說過的任何無禮的話,然後越來越喜愛他。

    那樣的孩子,也難怪燕王會對他青睞有加。當姜沉魚走到燕王的住所外時,忍不住還在想這個問題。

    就在這時,一人從燕王的房間裡走了出來,兩人面對面的撞上,彼此一怔。

    ——頤殊!

    姜沉魚沒有想到,竟然會在燕王這裡碰見她,尤其是,此刻她已經成為了程國的女王。可看她的著裝打扮,還是極為隨意,身後也沒有跟隨從。是獨自前來的嗎?

    頤殊默默地打量著她,姜沉魚抿唇,後退一步,抱著琴行了個半禮:“阿虞拜見程王陛下。”

    頤殊揚唇一笑,“虞姑娘多禮了。你是要找燕王陛下嗎?他就在裡面……不過,在那之前,可否借旁一步說話?”

    此言正中姜沉魚的下懷,她倒想聽聽,此人對她究竟還有話可說。當即跟著頤殊拐了個彎,走到後院的一株柳樹下。  

    風拂柳絲,盪過湖面,撩撥起,漣漪無數。

    頤殊凝望著那些漣漪,仿佛痴了一般,就那麼靜靜地看了半天,以至於姜沉魚不得不出聲提醒:“陛下?”

    頤殊目光一悸,回過神來,再看向她時,就帶了淺淺笑意,然後,從袖中取出一個匣子,遞到她面前。

    姜沉魚伸手接過,掀開蓋子,一股奇香撲鼻而至,裡面盛著滿滿一盒子的藥膏,色澤黝黑,光亮異常。

    “這是鴉玉。”頤殊解釋道,“可接骨續筋療傷,乃吾國的秘寶之一。”

    姜沉魚點頭道:“一個以殺戮聞名的國度,其療傷的手段也自然高明。”她說的不怎麼客氣,絲毫沒有感謝的意思,因此頤殊眼底閃過一絲不悅之色,但很快隱去,笑道:“之前不知道娘娘的身份,多有得罪。”

    她喊出娘娘二字時,姜沉魚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泄露了,雖然不知道是誰泄露的,又是怎麼泄露出去的,但是那些都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頤殊分明是在用這兩個字在暗示她、警告她,企圖粉飾太平。

    姜沉魚心中冷笑——世間,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頤殊嫣然道:“幸好也沒有釀成大錯,所以,娘娘收了我的禮物,就不要再生我的氣好不好?”

    “沒有釀成大錯?”姜沉魚很慢的重複了一遍,“一隻手一隻眼睛和兩條腿,對陛下來說,完全不算什麼嗎?”

    頤殊笑容不變,但目光卻幽深了起來,緩緩道:“當然不算。也許說起來會有些殘酷,但是,娘娘肯定沒有殺過人吧?”

    姜沉魚想起了那個死在自己匕首下的刺客。

    “娘娘如果殺過人,且殺過很多很多個人,就會知道,想要對付誰,想要誰死,誰不讓我高興了就讓他比我更難過——這些,都變成了非常簡單與容易的一件事情。”

    姜沉魚忍不住問道:“我讓娘娘不高興了?”

    頤殊抿著嘴唇,自嘲的笑笑:“其實我很慚愧,不過如果再來一次,也許我還會那麼做。我說了,當你經歷過一些很黑暗的事情後,道德啊倫理啊什麼的,對你來說就會完全不再有任何作用。婢女為我梳頭,梳掉了一根黑髮,我就可以為此毫不憐憫的掌她嘴巴;宮人與我對弈,吃了我的一顆棋,我就可以砍他的腦袋……所以,一個破了相的女人,卻成了我被某個男人在床上拒絕的理由,那麼,想要她死,也就變得不是那麼不可理解的事情吧?”  

    “為什麼你能如此坦然的說出這些事情?”姜沉魚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其實,頤殊可以不承認,更不必主動提起,但她卻約了她,說了這些肺腑之言,為什麼?

    頤殊挽挽頭髮,風情萬種的一笑:“做都已經做了,有什麼不可以坦然的呢?更何況,現在橫在我們之間的隔閡已經消失了,不是嗎?你不是東璧侯的師妹,你是璧王的妃子……那麼,他用你當理由來拒絕我,顯然只是藉口而已。嫉妒的理由沒有了,我就開始發現,我挺欣賞你的。坦白說,你以王妃之尊竟然會親自前來程國,的確是大膽之極,卻也瀟灑之極。我甚至覺得,我們可以成為好朋友,你覺得呢?”

    姜沉魚靜靜地看著她。

    頤殊朝她友好的伸出手。

    姜沉魚看著她的手,然後,把鴉玉的盒子蓋上,將它遞還給她。

    頤殊露出始料未及的錯愕表情。

    姜沉魚微微一笑,很平靜地說道:“不。我們不會成為好朋友的,永遠不會。謝謝陛下的藥膏,不過,我想我的影士已經完全用不上了。”說完,轉身離開。

    頤殊愣愣地拿著那盒藥膏,丟也不是,留也不是,當即怒道:“姜沉魚!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以為我真的是因為你的身份才怕了你的,所以來跟你道歉,要求和好?錦衣玉食一帆風順的長大的你又有什麼立場可以鄙視我嘲笑我看不起我?如果你的父親也是個衣冠禽獸,如果你的母親懦弱無能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更保護不了你,如果你的哥哥們都各自心懷鬼胎對你好只是為了當皇帝,如果你經歷了我所經歷的一切事情,我就不相信你還可以這麼清高這麼在乎一個底下人的生死這麼的滿口仁義道德這麼……”  

    姜沉魚突然轉頭,盯著她,沉聲道:“我拒絕你,不為鄙視不為嘲笑更不為看不起。”

    頤殊呆了一下。

    姜沉魚道:“我只是純粹的不喜歡你罷了。”說完,繼續前行,這次,再也沒有停步回頭。

    公子說,她需要等待。

    公子說,她可以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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