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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看那人死時的表情。
不敢看那人在鬆手的一瞬,是悵然是留戀是悲傷還是解脫……那些,他都不敢看。
一道弧光慢慢滑上他的臉,旭日從遙遠的海平線那一端,升了起來。
薛采看著這輪比之以往顯得更為艷麗的太陽,目光閃爍,瞳仁由淺變濃,手心攥著那枚扳指,緊緊攥住。
扳指上仿佛還殘留著那個人的體溫。
但那個人,永遠的離開了。
八月初二,甲寅,晴。大吉。諸事皆宜。
那一天的姜沉魚,在衛玉衡的陪同下走向馬車,隨同出使的其他人等一起回京。一路上,民眾叩拜,呼聲重重,她平視前方,面容沉靜,一步一步,儀態萬千。
那一天的曦禾夫人,醉臥榻間,酒興所至,翩然入池與群姬共舞,琉璃宮中,一派紙醉金迷,醉生夢死。
那一天的姬忽,據說詩興大發,赤足散發,提筆直接往牆上揮毫,該詩稿自宮內流出,為眾文人爭相抄送,立成名作。
那一天的姜仲,午間陪同妻子遊園,對著一盆蘭花細細賞析了一番,氣候正好,景致正妙,夫妻恩愛,其樂融融。
那一天的昭尹沒有上朝,將自己緊閉書房之中,滴水未進,書房外,惶恐難安的太監們跪了一地。
那一天的彰華,在彈琴時琴弦突然斷了一根,他怔怔地盯著琴弦看了半天,最後一挑眉,嘿嘿笑道:“從你店裡買的名琴竟然如此不堅實,哼哼,看我如何勒索你這個jian商吧,赫奕。”
那一天的赫奕,在看奏摺時突然打了個噴嚏:“唔……是誰家的姑娘又在想念朕了嗎?身為一個帝王,長的還這麼俊,惹了這麼多相思,真是罪過啊罪過……”
那一天的頤殊,梳頭時發現鏡子裂開了,頓時摔鏡大發雷霆,並賜死了兩個宮女。
那一天,據說是百年難遇的黃道吉日。
第五部 新後
負了你們的,欠了你們的
讓我統統幫你們拿回來!
何為公道?此為公道!
我姜沉魚,給你們公道!
第二十六章 瘋癲
絲竹聲聲,旖旎悅耳。琉璃宮中,歌舞昇平。
曦禾倚在金絲編織的白玉榻上,喝著冰鎮過的甘年陳釀,眼波慵懶。
舞池中有一紅衣的少年跳得極好,比得周遭的鶯鶯燕燕,皆為陪襯。
曦禾摘下頭上的珠花,朝少年擲過去,少年凌空一個翻身,穩穩接住,目光閃動道:“多謝夫人賞賜。”
曦禾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笑意盈盈地看著他,眉梢眼角,頗為妖冶。如此公然地眉目傳情,全然不顧旁人的存在,而一旁的昭尹也不生氣,見曦禾的杯子空了,還幫她把酒斟滿。
如此玩樂到差不多戌時時,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名小太監慌慌張張地跑上長階,邊跑邊喊:“皇上,不好了!皇上,不好了……”
“住口!什麼地方,也敢大呼小叫?”隨身的大太監連忙過去訓斥。
小太監撲地跪倒,再抬起身時,已是淚流滿面:“啟稟皇上,淇奧侯以及出訪程國的使者一干人等在回城遭遇程國叛逃皇子頤非的暗算伏擊,侯爺身中毒箭,不冶身亡!”
“你說什麼?”曦禾一下了一跳了起來,長裙拖得矮几上的美酒佳肴,就那樣稀里嘩啦地砸了一地。
隨著她這一聲驚呼,絲竹立停,歌舞頓止,大殿內一片寂靜。
昭尹斜瞥了曦禾一眼,不緊不慢道:“聽見了嗎?再說一次。”
小太監泣道:“皇上,淇奧侯抵達回城時,慘遭程三皇子的暗算,身中毒箭,不治身亡了!其奴薛采目前攜了他的遺骨在殿外等侯,要求面君!”
曦禾立刻沖了出去,她沒有穿鞋,雙足踩過地上的碎瓷殘片,被割出數道血口,但她卻好似沒有知覺地疾奔著,長發和裙擺一盪一盪,像一團燃燒的火焰。
——跪在門外等候的薛采,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這個景象。
而下一刻,那團火焰就衝到了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把他整個人都幾乎提了起來,嘶聲道:“姬嬰呢?他在哪裡?叫他出來!叫他出來——”
薛采的目光落到一旁的地上。
曦禾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就看到了一口箱子。她呆了一下,然後走到箱子面前,停住,盯著那口箱子,臉上的表情又是畏懼又是惶恐又是懷疑又是猶豫,最後,猛一咬牙,伸手將箱子啪地打開——那張魂縈夢牽、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就頓時呈現在了面前。
姬嬰閉著眼睛,表情祥和,仿佛只是睡著了一般。
但是,卻只有一個頭顱。
曦禾怔怔地看著那個頭顱,退後一步、兩步、三步,啪地摔倒在地上。
這時,其他人也紛紛從琉璃宮中走了出來,看見那口箱子,無不驚駭。
只有昭尹,面無表情地望著姬嬰的頭,一挑眉毛,厲聲道:“大膽奴才,你竟敢這樣處置姬卿的遺體?”
薛采叩拜於地,朗聲道:“回稟皇上,主人中的那支箭上有劇毒,除了這顆頭以外的其他部位,已經全都爛光了。”
昭尹張了張嘴巴,眼底略現心痛之色,正想說些什麼,就在那時,一聲長笑直上雲端。眾人驚駭地回頭,發現原來是曦禾夫人在笑。
“夫人?”一名宮人小心翼翼地試探。
曦禾坐在地上,仰天狂笑,眾人不知道她笑些什麼,又是迷惑又是驚恐。
有名宮女走上前,想扶她起來,卻被她在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宮女發出一聲慘叫,連爬帶滾地逃開。
曦禾接著笑:“哈哈哈哈哈哈……”
有人小小聲道:“夫人……夫人好像有點兒不太對勁兒啊,去找太醫過來看看?”但眾人見昭尹在一旁冷眼旁觀不表態,哪裡敢擅自行動,便都只好跟柱子一樣地杵著。
曦禾一邊笑一邊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跑回寶華宮。
眾人只好也跟著她,衝進殿內。
之前跳舞的那些人因為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而又沒得到可以離開的准許,正在舞池中央交頭接耳,看見曦禾夫人回來了,剛想鬆氣,就見她歪歪扭扭地跑到紅衣少年面前,少年又驚又喜,臉上笑容剛起,下一瞬就被曦禾狠狠推到了牆上。
“夫、夫……人?”
曦禾雙手用力,開始脫他的衣服。
一旁的宮人們大驚失色,連忙上前攔阻:“夫人,不可!夫人,住手啊,你這是要做什麼啊?”
曦禾全都充耳不聞,用力脫下少年的紅衣,怔怔地盯著衣服看了半天,而被脫了外衣的少年也一頭霧水地站著,完全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
他舔舔發乾的嘴唇,訥訥出聲:“夫人?你……怎麼了?”
曦禾一扭頭,又跑了。
眾宮人只好繼續跟著她。
只見她衝出宮殿,跑到箱子前,把手中的衣袍抖開,圍在頭顱上,邊圍邊道:
“不冷,不冷,小紅,不冷。小紅,小紅……”
這世間最普通的兩個字,由她之口發出,竟是說不盡的纏綿,道不清的糾結。
薛采重重一震,想起那一日船艙中姬嬰對他說過的話:“總有一個人,對你來說與眾不同,因此,也就會用不一樣的名字稱呼你……小紅,就是我那個特殊的名字。”
小紅……
雖然一直知道姬嬰有個刻骨銘心卻有緣無分的情人;雖然知道那個情人稱呼姬嬰的暱稱就是小紅;然而,此刻親耳聽到,親眼看見,那個情人竟然是這個人時,薛采還是受到了極大的衝擊,手縮入袖,摸到了姬嬰臨終前給他的扳指,只覺扳指在火辣辣地燒著他的手,一時間,整個人都發燙了起來。
而曦禾誰也沒看,誰也沒顧,只是把紅衣圍了一圈又一圈,聲如夢囈:“不冷了,對不對?小紅,我唱歌給你聽,我一唱,你就不冷了。”
然後她便開口唱了起來。
這是薛采第一次聽到曦禾的歌聲。
這也是眾宮人第一次聽到曦禾的歌聲。
這甚至也是昭尹第一次聽到曦禾的歌聲。
一直以來,紙醉金迷的曦禾夫人,從來都只聽人彈奏唱曲,因此,縱然眾人都知道她喜愛歌舞,卻真不曉原來她本人也會唱歌。
她專注地看著姬嬰的頭顱,很認真地唱著,歌聲清越脆亮,像拂過山谷推開千層綠浪的風;像淌過屋檐滴墜成珠飛濺起晶瑩無數的雨;像月夜下冉冉自湖上升起的霧;像被風鼓動飄逸蕩漾的紗。
她唱得比任何樂器都要美。
或者說,她的聲音,便已是妙絕天下的樂器。
她唱的是——
月起兮,水依依,似璧兮,如卿儀。
疑是仙山雲遊子懵懂落塵世。
溪流兮,雨習習,倚小樓,靜聽雨。
依稀相識故人曲道得萬年痴。
滄海有淚幾人見?
總有瀟瀟雨未歇。
春日正好枝頭艷。
怎堪飄零無人憐?
求來仙侶采芍藥,三生系得今世緣。
天地浩闊紅塵遠,千載春秋長相伴。
她一遍一遍反覆唱著,歌聲在宮殿上方飄蕩,久久不散。
薛采咀嚼著那句“求來仙倡采芍藥,三生系得今世緣”,一時間也不禁有點痴了如果沒有猜錯,這首歌應該是姬嬰寫的,當年的姬嬰,究竟是懷著怎樣的一種心情書寫這首曲子,又是以一種怎樣親昵的方式把這首歌教給了曦禾,其中情愫,不想而知。
一時間,眾人都被這美如天籟的曲子所震撼,靜謐無聲。
只有昭尹,眼中恨意漸起,最後上前一把抓住曦禾的手,叱道:“夠了!”
曦禾卻反手狠狠地推開他,把整個箱子都抱了起來,步步後退道:“不許你過來!你要搶走小紅的衣服,你要凍死他,不許你過來!”
昭尹呆了一下,繼而怒道:“你在胡說什麼,快把淇奧侯的遺骨放下!”
曦禾將箱子緊緊護在懷內,繼續後退:“這是我的,小紅是我的,你不可以跟我搶!”
“來人!”昭尹使了個眼色。立刻有幾名侍衛上前搶奪箱子,曦禾拼命掙扎,又撕又咬,就是不鬆手,侍衛們對她也不敢真的動手,雙方就那麼僵持著。
昭尹氣得夠嗆,罵道:“你們幹什麼吃的?給朕抓住她!”
侍衛們說了聲得罪,兩人上前抓住曦禾的胳膊,將她死命固定住,另一人硬生生地掰開她的手指,只聽“咔嚓”一聲,曦禾的指骨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