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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嬰伸手接過,彬彬有禮的應道:“久聞其名,那麼嬰就不客氣了。”說罷拿起勺子嘗了一口。
頤殊問道:“如何?”
姬嬰微笑:“公主的手很巧。”
頤殊哈了一聲,挽發道:“你怎知是我親手做的?”
姬嬰放下羹湯,“公主要答謝我,自然會用最貴重的禮物,金風玉露羹乃程國皇室的不傳之秘,旁人向來是沒有口福的,更何況還是公主親手烹製。”
頤殊捂唇吃吃道:“久聞公子口才之好天下無雙,犀利時如天工神斧,微妙時可霧中抽菸,而溫柔起來時,更是比春風還要醉人哪……”
姬嬰淡淡一笑。
頤殊忽靠近了他幾分,聲音放得又低又甜:“但是,我之所以做這個羹湯給公子,其實還有第二種意思……”
姬嬰揚了揚眉。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頤殊一邊親昵地說著,一遍伸出指尖,輕輕按在了姬嬰胸口。
姜沉魚頓覺大腦一片空白。
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看見這樣的畫面,難怪薛采之前眨眼時,顯得那麼古怪和邪惡。他是故意的!他知道這裡將上演的是怎樣一齣戲,也知道這場戲最傷她,所以故意帶她來!
太……太……太過分了……
姜沉魚咬住唇,就要轉身離開,卻被薛采死死拖住,她瞪薛采,薛采沖她搖搖頭,做了個少安毋躁的眼色。
姜沉魚又惱又氣,又怕發出聲音被對方發覺,只好繼續站著看。心裡,像被什麼東西碾過一樣,因為無法裂的徹底,所以就黏糊糊的粘在了一起。
而那邊,姬嬰並沒有推開頤殊,只是順著她的手指看向自己的衣襟,過得片刻,揚起睫毛,一笑道:“公主既然知道這句,自然也該知道另一句。”
“另一句什麼?”
“人各有耦,齊大,非吾耦也。”
頤殊嬌嗔道:“原來公子嫌棄人家,我不依我不依……”說著,舉起粉拳輕輕地敲他。
姬嬰抓住她的手,嘆道:“公主明日就是程國之君,怕是再無這樣輕顰慢嗔的時光了。”
頤殊停了笑,定定地望著他,眼眸深沉,“公子……真的不要我報答嗎?”
姬嬰正色道:“公主給我的報答,在國書之上,已經寫的夠多了。”
頤殊咬了下唇,低聲道:“你……不喜歡我嗎?”
“我很喜歡公主。”姬嬰說著,將她的手由原來的抓握,改為牽住,“像喜歡一個從磨難中堅強得站起來、走過來,失去很多、放棄很多,背叛了很多,但始終不言悔的孩子。”
頤殊沉默,許久後才慢慢地將手從他手中抽出來,身體也跟著離開了。姜沉魚看到這裡,胸口的大石才勉強放下,隨即升起的,是很微妙的感覺。
之前頤殊挑逗姬嬰時,她只覺得憤怒,而看見頤殊被姬嬰拒絕之後,那種憤怒就轉變成了感慨——公子,拒絕人時,總是這麼的溫柔。
溫柔的讓人難過。
頤殊轉身,凝望著白霧中依稀透出的薄曦,緩緩道:“我,也喜歡公子。因為,公子是唯一一個伸手幫我,卻沒有趁機占我便宜的男人——哪怕我其實是出自心甘情願。”
姬嬰柔聲道:“你馬上就是程王,只要你願意,就再無男人可以占你便宜。”
頤殊慘然一笑:“拉一個男人上床容易,但想趕他們下去就太難了。”
姬嬰沉默了一下,才道:“你是程王。”
頤殊的眼睛因這四個字而重新綻放出了光澤,很慢很慢的重複了一遍:“我——是——程——王。”
她深吸口氣,高聲道:“沒錯!你說的對,從今日起,程國,我就是萬人之上,無人之下,再沒有人可以隨意玩弄我的尊嚴,主宰我的命運!我是程王。”
姬嬰沖她笑了一笑。那笑容,幾比陽光更溫暖。
頤殊眼眸一沉,又定定地看了他半天,一挑眉毛道:“你真的不要我在床上報答你?”
姬嬰的眼角無法掩飾的抽搐了一下。
於是頤殊開始哈哈大笑:“逗你玩的,我的正人君子柳下惠公子!好了,我再向你介紹其他幾道菜?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以後,就再也不可能讓堂堂的程國君王為你下廚了哦……”說著,拿起勺子開始盛其他菜餚。
姜沉魚看到這裡,釋懷地輕吁口氣。
薛采立刻轉頭,用一雙烏黑烏黑的眼睛看著她,涼涼道:“你的壞毛病又開始了。”
“誒?”什麼意思?
“你的同情心又開始泛濫了吧?你很同情那個公主吧?”
“她被她父王……又和幾個哥哥不清不楚,其實真的挺可憐的……”
“看看,又開始在那扮菩薩了。”薛采嘖嘖道。
姜沉魚忍不住羞道:“你為什麼取笑我?我難道不能同情她?”
“當然不能。”薛采面色一肅,眼眸變得又是深沉又是陰冷,“因為,派殺手殺你的,就是這位可憐的值得同情的程國公主。”
晴天一道霹靂,就那樣落到了姜沉魚心上。
假山,石桌,佳肴……眼前的一切頓時模糊了起來,只有公子的白衣黑髮,那般鮮明。
是頤殊派人殺她?
這一刻,姜沉魚想的不是頤殊為什麼要派人殺她,而是——頤殊要殺她,公子卻在幫頤殊!
公子是知情的!
連薛采都知道,公子怎麼可能會不知道?
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
而他,現在,好整以暇的坐在桌旁,溫和的看著頤殊,與她說話,對她微笑。
他甚至幫她成為了程國的女帝!
情何以堪?
這四個字從姜沉魚腦海中隱隱浮起,眼中一瞬間,就有了眼淚,不明原因,沒有來由,酸澀的可怕。
“我……真的是這麼不重要的人啊……”姜沉魚低聲喃喃了一句,想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而就在那時,一名侍衛從另一側牆外匆匆走進,附耳對頤殊說了些什麼,頤殊點頭,轉身笑道:“我要走了。”
姬嬰起身道:“內亂初定,公主自然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是嬰過於打攪了。公主請自便。”
頤殊深深地凝視著他,“大恩不言謝。”
姬嬰沒再說什麼,只是拱手行了一個大禮。
頤殊隨著那名侍衛快步離開。
姬嬰這才慢慢的坐回到石凳上,輕輕一嘆道:“你們,可以出來了。”
薛采一拉姜沉魚的手,她依舊是一幅恍惚的表情,木然地跟著他從拱門走進去。
姬嬰的目光像掠過水麵的清風一樣落到她臉上。
姜沉魚的臉,慘白如霜。
姬嬰有點責備的看了薛采一眼,開口道:“姜小姐……”
姜沉魚突然打斷他,“頤殊為什麼要殺我?”
姬嬰的嘴唇輕動了一下,但卻沒有回答。
倒是一旁的薛采,替他道:“很簡單。因為那個女人看不得有別的女人比她更受歡迎罷了。”
姜沉魚沒有看他,只是盯著姬嬰,輕聲問:“是這樣嗎?”
薛采又代答道:“你知不知道這半個月來,程國最出風頭最風光的女人是誰?”未等姜沉魚回答,他已自己說了下去:“是你,就是你。阿虞姑娘。你是東璧侯的師妹,他對你有求必應;你救了宜王的性命,令他為你神魂顛倒;你還一曲折服了燕王,因此獲得了絕世名琴和琴譜;你一場小小昏迷,滿朝官員紛紛送禮;你一夜不回,宜王親自去王府要人;不只如此,你還令三位皇子或多或少都對你表現出了與眾不同……而這些男人們,偏偏都是頤殊染指,或者企圖染指的,你覺得,她有沒有理由殺你呢?”
姜沉魚一動不動的站著,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但睫毛一點一點的揚起,露出裡面的瞳仁,深如墨玉,“這……不是我的錯。”
薛采的笑容,因這一句話而瞬間消弭。
姜沉魚直視著姬嬰,一字一字道:“這,不是我的錯……不是!不是我的錯!”她突然伸手,一把將桌上的杯碗掃落於地,哐啷哐啷,瓷器盡碎。連同那碗金風玉露羹,也流了一地。
薛采從沒見過她如此激動,不由得面色微白,有點始料未及,又有點驚悸。
姜沉魚的目光犀利的就像刀鋒一樣,看著滿地狼藉,冷笑道:“太可笑了!這種理由!就為了這種理由,就派殺手來取我的性命,讓我幾乎身死異鄉,與親人再無法相見,還害師走終身殘疾,永遠地失去了一條胳膊一隻眼睛和兩條腿,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沉魚。”姬嬰輕喚了一聲。
姜沉魚整個人重重一顫,然後,平靜了下去。但眼眸,卻變得更加悲傷。她凝望著他,用比風還要輕淡的聲音問道:“公子,為什麼你要幫她?……為什麼?”
為什麼要幫頤殊?
其實,這個問題在昨夜,姬嬰已經說過。
當椅子上升,頤殊從機關里走出來時,宜王和燕王全都吃了一驚,而就在那時,姬嬰開口,說出了最關鍵的話語:“我請諸位聲援公主為帝,理由有三。”
“其一,程國之亂,與吾三國而言,非幸,乃難也。十年前的四國混戰,給各國都帶去了無比重大的損失,十年來,我們休養生息,好不容易稍有起色,目前正應該是一鼓作氣繼續上升的階段,於各國而言,都宜靜,不宜動。宜王陛下,如果程國就此戰亂下去,你的子民如何在此繼續經商?要知道戰亂期間,只有一樣東西能夠賺錢,那就是——軍火。但非常不幸的是,軍火,非宜所專,它是程的特長。至於燕王陛下,程亂一旦開始,百姓流離失所,必定會大批搬遷,到時候災民婦孺老殘全部跑去燕國,趕之失德,留之隱患,對你而言,也是一個極大的困擾吧?”
“其二,程國目前,誰是軍心所向?涵祁?沒錯,他是名將。但他同時也是個眼高於頂性情暴躁的皇子,崇拜他的人雖然多,不滿他的人更多。他寡恩少德,又自命不凡,看不起那些出身貧民的將士,因此,他的軍隊雖然軍紀嚴明,但也遭人嫉恨。頤非?他是個聰明人,可惜有小謀略,無大將才。麟素?對舉國崇武的程國而言,完全廢人一個!所以,誰是軍心所向?答案只有——公主。她出身高貴,禮賢下士,兵無貴賤,一視同仁,而且,文采武功樣樣不弱。呼聲之高,可以說,在程國,她是獨一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