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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事安排,果然有其命定的奇妙啊……杏花盛開的時候,璧國的皇宮迎來了一位久違的客人。

    他就是曾一度被勒令出京不得歸返,創造了“由布衣到王侯,再重歸布衣”這樣一個傳奇的民間神醫江晚衣。

    而他這次歸來的理由和上次一模一樣——曦禾。

    同樣是中了“一夢千年”的毒,雖然曦禾因為沒有喝酒的緣故比昭尹發作得晚,但她畢竟服食的分量要多得多,因此肢體毀損的程度也嚴重得多。到了後來,皮膚開始出現大片大片淤青,甚至蔓延到了臉上,然後開始潰爛流膿,模樣圾盡恐怖。

    因此,姜沉魚命人召回江晚衣,給了他兩個選擇:要麼,救醒她;要麼,阻止病情惡化,讓曦禾恢復原樣。

    但日子一一天天地過去,杏花全部謝了,江晚衣也沒有找到解救之方。

    “為什麼?你所配製出來的毒藥,際自己竟然解不了?”姜沉魚好生失望。

    寶華宮中,曦禾的床垂著厚厚一重帘子,看不見她的模樣。

    而站在床邊的江晚衣依舊是一襲青衫,卻憔悴消瘦了許多許多,不復當年出使程國時“青衫玉面東璧侯”的模樣。但他的氣度卻越發沉穩,不卑不亢道:“當日我給她這種毒藥的時候,就說過此藥剛剛配製出來,還不是很成熟,服食之後,情況因人而異。曦禾夫人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潰爛的現象,應該是與她之前曾中過另一種毒有關。上次的毒素依舊沉澱在她的血液里,與‘一夢千年’相融後,轉變成了另一種劇毒。這目前已經超出了我所能解救的範圍,而時間也不允許我再多加嘗試……”說到這裡,他一掀衣袍,跪了下去,“糙民有一個不情之請。”  

    “請說。”

    “曦禾夫人……現在非常痛苦,雖然她因毒藥的緣故已經肌肉僵硬,看不出痛苦的表情,但這種潰爛的滋味,卻是任何一個活人都無法容忍的。糙民無能,救不了她,眼睜睜地看著她一點一點腐爛下去,實在是……於心不忍。所以懇請娘娘賜她一死,讓她……早日解脫。”這一番話,江晚衣斷斷續續地停了好幾次,顯然也是為難痛苦到了極點。

    其實他說的姜沉魚心裡都清楚明白,但是……一想到要弄死曦禾,心中就一千一萬個不願意。

    雖然曦禾此時已經沒有知覺,跟死人沒什麼區別,但只要曦禾還躺在寶華宮內,就好像這深宮之中,還有她的一位舊識,還有一個見證她是如何如何滿手血腥地走到這一步的戰友。

    讓她怎能眼睜睜地看著這麼重要的一個人消失?

    ——尤其是在她已經失去了姬嬰之後。

    因此,姜沉魚猶豫再三,仍是搖頭“不……不行。你要救她!晚衣,你一定要救她!”  

    江晚衣叩拜於地,沉聲道:“娘娘,如果你真心為夫人好,就讓她走吧。”

    “不行!不行!”姜沉魚固執地從外室的桌旁眺了起來,衝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袖道,“師兄,師兄,我求求你,不要放棄,不要讓曦禾死好不好?師兄……”

    她此刻乃是皇后之尊,卻以“師兄”二字稱呼一介糙民,顯然是想用舊情打動江晚衣,但江晚衣聽後,目光卻顯得更加悲哀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姜沉魚面色微白。沒錯,當初他離開帝都之時,曾勸她收手,可她當時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固執地要為姬嬰報仇,如今變成這樣,算起來她難辭其咎,她本不該為難他的,可一想到那個躺在床上正在一點點瘸爛的不是別人,而是曦禾!

    是四國第一美人曦禾!

    是公子生前最愛的曦禾!

    是把所有的罪孽都自己擔了,而留給她一片錦繡前程的曦禾!

    她就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怎麼都接受不了。  

    “師兄!師兄……”她扯住汀晚衣的衣袖哭,就像當年得知姬嬰的病情後扯著他哭一般。兩個場景在江晚衣腦海中重疊,看著這個雖無師兄妹之實、卻有師兄妹之名,並且一起經歷過很多很多事情的女子,他深深深深地嘆了口氣。

    姜沉魚以為他被自己說動,一臉期待地抬起頭看他。

    但江晚衣卻慢慢地將袖子從她手中抽出去,用一種溫和,卻又堅決的聲音緩緩道:“娘娘,曦禾夫人都這樣了,你還不能放下自己那一點私心,真真正正地為她著想一下麼?”

    姜沉魚重重一震:“什、什、什麼?”

    江晚衣轉身,刷地一下拉開了帘子:“她在腐爛,娘娘,請你看看!她每天都腐爛得比前一天更嚴重,從她身上流下來的膿瘡已經浸透了整床被褥,甚至都開始有蚊蠅在她身上爬來爬去……你看看,娘娘!你如果真的喜歡她,會捨得讓她的身體受到這樣的折磨麼?只因為她沒有知覺不能動彈,所以你就覺得她不會痛苦——不會比你更痛苦麼?”

    從曦禾身上散發的惡臭與滿室的藥味融在了一起,再看一眼床上那個幾乎已經沒有人形的曦禾,姜沉魚再也承受不住,跳了起來:“你的意思是說我故意要害她?故意讓她腐爛故意讓她美貌不再嗎?江晚衣你大膽,你竟敢這樣對本宮說話!你放肆!”  

    江晚衣直直地看著他,最後說了一句:“那麼請恕糙民無能,糙民告退。”說罷,就轉身漫慢地走了。

    這個舉動無疑非常冷酷,尤其是對於此時的姜沉魚來說,她半張著嘴巴愣愣地站在床邊,好長一段時間反應不過來。

    汀晚衣沒有關門,風呼呼地吹進來,姜沉魚驀然轉身,床頭放著水盆和毛巾,她取下毛巾用水浸透,再擰乾,然後拭擦著曦禾瞼上的膿瘡,咬牙道:“曦禾,他們都放棄你,不過沒有關係,我絕對絕對不會放棄你的,他們嫌你髒嫌你臭,沒關係,我來給際洗澡,我每天都給你洗澡,你會好起來的,你一定、一定會好起來的……你看,你的脈搏還在跳動,你的鼻子還在呼吸,你分明還活著啊,怎麼可以就此要你死呢?那是謀殺!謀殺!”

    她拼命地擦啊擦,可那些膿水卻越擦越多,怎麼擦也擦不完,最後弄得整張瞼都花了,姜沉魚怔怔地看著那張五官都已經變形了的臉龐,再看一眼手上黑黑紫紫的膿水,“曦禾已經不行了”這個事實這才遲一步地映進了大腦,毛巾啪地落地,姜沉魚就用滿是膿水的雙手捂住自己的臉,然後蹲了下去——失聲痛哭。  

    為什麼一次、兩次,這麼這麼多次,總是這樣?

    越想留住些什麼,就越是留不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消失不見。一點辦法都沒有。自己這一生,究竟還能擁有什麼?留住些什麼?而這樣什麼都留不住、什麼都解決不了的自己,就算得到了天下,又怎麼樣呢?

    曦禾,曦禾,你知不知道,你躺在這裡,死掉了。就好像讓我看著公子再一次地在我眼前死掉一樣啊!

    在姜沉魚的哭聲中,一個人影慢慢地從宮外走了進來。一開始她以為是江晚衣去而復返,便抬頭看了一眼,結果發現原來是薛采。

    在這一刻,姜沉魚忘記了自己是璧國的皇后,忘記了自己其實比眼前的少年年紀大,她就那麼蹲在地上,仰著頭,用一種非常無助的目光淚流滿面地看著他。

    薛采居高臨下默默地與她對視了一會兒,素白的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然後,上前一步,到了床邊,看著曦禾那張被“糟蹋”得慘不忍睹的瞼,眼噱閃過一抹很複雜的情緒。

    姜沉魚還在掉眼淚。

    薛採回眸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從床上扯過一條薄毯,往她頭上一罩。

    “別看。”他說道。  

    薄毯落到了姜沉魚頭上,再慢慢地滑落下去,一瞬間的黑暗之後,房間裡的景象慢慢地回到了視線當中——被風吹得不停飄拂的帘子、華麗柔軟的紫色被褥,和平躺在床榻上仿怫只是睡著了的曦禾……姜沉魚心頭一震,頓時反應過來在剛才那一瞬間薛采做了什麼,她飛撲上前抓住曦禾的手腕,半晌後,僵硬地抬起頭,從薛采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圖璧五年五月初七,曦禾夫人,薨。

    薛采替優柔寡斷的姜沉魚做了決定。

    在毯子遮住她的視線的那一剎那,他按了曦禾的死穴,讓那位因為太過美麗而本不該誕於人世的美人,終於結束了自己悽慘痛苦的一生。

    曦禾死後,久不動筆的姜沉魚親繪了一幅她的畫像。

    畫裡的曦禾站在漫天遍野的杏花中間,淡淡而笑。

    當她在畫這幅畫像的時候,薛采站在她身後默默地看著,過了一會兒,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開口道:“江晚衣走了。半個時辰前剛走的。”

    姜沉魚“哦”了一聲。

    “你這次不去送他嗎?”  

    姜沉魚淒涼一關。發生了那樣的爭執之後,哪還有瞼再見他?

    “小采……”她停下畫筆,聲音低迷,“我是不是變了?”

    “嗯?”

    “我覺得……自從我成為皇后以來,不,自從我決意要為公子報仇以來,我就開始一點點地變了。習慣了對人施號發令,習慣了對人頤指氣使,習慣了不願意聽從別人的告誡……我以前絕對不會那樣子對師兄說話的,在這個世界上我所為數不多的幾個敬重的人里,師兄就是其中之一,可是……那天我就跟著了魔似的非要強求,非要為難他,他做不到我還大發睥氣……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好可可白。”姜沉魚心有餘悸地轉身,望著薛采,“我覺得自己好可怕,我、我怎麼會變成這樣呢?明明、明明曦禾都開始腐爛了,我還固執地不肯讓她死。師兄說得對,我……我太自私了……那一刻,我只想到了沒有她我多麼多麼痛苦,卻沒想過,活著,才是對曦禾最大的折磨……”  

    薛采什麼話也不說,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深黑的瞳仁里,始終帶著一種琢磨不透的冷漠,因此看起來,就好像對她的痛苦迷茫完全無動於衷。

    但也許,這樣冷淡的反應恰恰才是姜沉魚想要的,因為,她其實只想傾訴,而不指望安慰。

    “我覺得我在一點點地改變,變得都快要不認識自己了。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害過什麼人,到頭來卻步步為營地把昭尹變成了一個活死人,還搶了他的天下……為什麼會這樣?是不是權力真的會讓人墮落?我好害怕,害怕哪天照鏡子時,發現鏡子裡的人,已經面目全非……這,就是昕謂的成長嗎?那麼,我最後會長到什麼地步呢?薛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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