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頁
致庸心中一震,對他愈加肅然起敬:「將軍令,這個名字起得好!想不到先生身在江湖,仍然心繫天下,在下方才誤將先生認為許由一流隱士,實在是大謬!」
布衣男子大笑:「先生過獎,在下算得上什麼心繫天下,一個無用之人,無用之才罷了!」
致庸連連擺手道:「敢問先生,先生將兩種滋味沖淡平和之茶改造為一種飲之慷慨激昂之茶,其用意何在?」
布衣男子深深看著致庸,道:「古人言一葉落而知天下秋。茶乃小事,卻可看到天下興亡。」
致庸點頭。布衣男子接著道:「喬東家,你是商人,自古茶路通則天下路通,茶事昌則天下事昌。前幾年茶路不通,在下以為天下事不可為也,惟有藏身山中,讀書飲茶,遁世避禍;今日喬東家冒死來武夷山販茶,茶路復通,在下又以為,天下事還沒有糜爛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致庸大笑問:「先生,此話又當怎講?」
布衣男子抬眼望著窗外,半晌沉鬱道:「在下雖山野村夫,也早知山西祁縣喬家堡喬家巨商之名。以喬家之富,喬東家不來江南販茶,諒也不至於有饑寒之憂,可是喬東家還是不避生死地來了,此事僅僅用商家重利的本性來解釋是不夠的。長毛橫踞長江,天下茶路可謂不通,但喬東家仍舊上了路,因此這條茶路至少在喬東家心中,一直都是通的。既然茶路在人心中是通的,那天下事就仍有可為。喬東家,在下往日以為自己讀了幾本書,就懂得了天下大勢,其實錯了。今日喬東家來此販茶,令在下看到了天下的人心。喬東家,就這一點,在下也定要謝謝你!」
說著他向致庸深施一禮。
致庸連連擺手,示意不敢當:「先生實在過譽了。其實以致庸看來,先生骨相清奇,身在江湖之上,心存魏闕之下。吟詠之間吐納珠玉,眉睫之前卷舒風雲,必非平凡之輩。因此先生今日隱居山林,定然大有深意。」
布衣男子擺了擺手,微微含笑,不再多言,似陷入一種沉思。致庸甚為體諒,當下起身告辭。
布衣男子也不留他,拱手送致庸出門,送至門口時突然道:「在下有一事不明,想問喬東家。」
「先生儘管開口。」致庸又一拱手,不覺一喜,他自感與這位布衣男子頗為投緣,甚至有景仰之心,頗想與他多談一會。
布衣男子環指青山,悠悠然道:「喬東家是想只做今年這一次茶貨生意呢,還是想年年都做得成今年這樣的茶貨生意,且將風險降到最小?」
「先生此話怎講?」致庸心中不禁一動。
布衣男子捻須笑道:「喬東家此次來武夷山買茶頗為艱難,回去路上只怕更為兇險不易,即使成功地過了長毛控制的長江,也應屬僥倖,若想年年這麼幸運,那就難了。喬東家就沒想過用別的辦法,為天下茶民生利?」
致庸聞言大驚,一揖到地,誠懇道:「先生一定腹藏錦囊,心存妙計,請先生一定教我!」
布衣男子並不推託,點點頭指點道:「據在下愚見,以今日朝廷之力,三年五載,仍難以撲滅長毛之亂。而江北漢水流域,許多地方山高多霧,適合武夷山茶生長,喬東家想過到武夷山買茶,為什麼就沒有想過在江北買山種茶?如若可行,還能依託江北茶場為基地中轉,可依照軍情伺機將江南茶葉運出,豈不是一舉兩得?」
致庸聞言如醍醐灌頂,大為激動地躬身道:「先生真是一位曠世奇才,你的一句話,如撥雲見日,令致庸茅塞頓開。先生,大恩不言謝,改日候先生閒暇一定再來請教!」
布衣男子不置可否,仍舊與致庸拱手作別,致庸按捺住心中的激動,帶著在門外守候的長栓快快離去了。
致庸與長栓急奔山中制茶場,一見茂才,立刻把剛才的奇遇告訴了他。
茂才先是難以置信,接著大為激動,連聲跺足嘆道:「既是耿兄的親戚,這位高人難不成就是十五歲鄉試第一、十六歲府試第二、天下聞名的湘陰才子左宗棠左公?」
致庸勃然變色:「什麼?他就是那位二十餘歲就被兩江總督陶澍陶大人視為奇才,三十八歲結識林則徐林大人,林大人相見恨晚,親筆為他寫下一副傳世名聯的左宗棠?」
茂才望著青山,悠悠念起名聯:「苟利國家生死以,豈以禍福趨避之。」
他看看有點傻眼的高瑞和長栓道:「那是林則徐林大人為了鼓勵左公出山救世,專門為他寫下的。自道光年間到今日,朝廷大員如林則徐、陶澍、胡林翼、賀長齡、郭嵩燾諸人,全是一二品大員,均連篇累牘地向皇上上摺子,舉薦這位左公。咸豐初年,翰林院侍讀學士潘祖蔭曾向皇上上疏,其中有兩句話傳遍天下。」
致庸大嘆:「我知道這兩句話: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季高!」
茂才點點頭,當即與致庸約定,下午兩人再去拜訪。不料未到中午,卻見上午那位執篙童子已經來到他們的住處,恭敬地呈上了一封信。
致庸展開一閱,回頭沉聲對茂才道:「左公走了!他終於出山去湖南投胡沅浦胡大帥了!」
茂才接過信看了看,抬眼望著群山,悠悠道:「早就有人說過,左公出山,天下平安!但願左公此去湖南,有良策獻給胡大帥,令長毛就此勢衰,商路就此暢通,萬民就此脫離水火,再享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