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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庸沒有回答,眼睛望著門外,突然道:「潘大掌柜,高大掌柜,這一個帳期,我們大德通每股的紅利是多少?」
「啊東家,我還沒來得及向您稟報呢。今天上午我和高大掌柜把帳算完了,這一次,我們大德通每股的紅利撐破了天!」
致庸神情平淡:「到底是多少?」
潘為嚴一字一句道:「一萬七千二百三十四兩!東家,就連剛在鋪子裡頂一厘身股的小夥計,今年也能分到一千多兩銀子的紅利!這可是大德通開天闢地從沒有過的事!」
他自己已經激動起來,幾乎要流出眼淚。從當年喬東家禮聘他出任大德通的大掌柜,經過了多少年的磨難,又遭遇過多少風雨艱難,大德通才有了今天這種匯通天下的局面,這種全國票號業領袖的地位。
說完剛才的話,他以為致庸一定也會像他一樣激動,但是沒有,致庸仍然沉沉地坐著,神情竟然越來越沉重了:「潘大掌柜,高大掌柜,大德通今天一股紅利競有一萬七千多兩,你們總共賺了多少銀子?這些年國家的情形一日不如一日,洋人大舉入侵,山西大商家一個個倒閉,走在祁縣大街上,你能看到商鋪一家接著一家關張……這四年你們怎麼還能賺到這麼多銀子?這些銀子,是你們做什麼生意賺來的?」
潘為嚴看一眼高瑞,心中一沉,回頭耐心解釋道:「東家,自從庚子國變那年我們接了太后皇上一次駕,就出了大名,各地官府年年都找我們往京城裡匯兌大批官銀,朝廷要應付洋人,一時銀子不湊手,也找我們借,最後乾脆把英國人做大總管的海關稅直接退給我們;還有那些皇親國戚,竟會覺得太后是我們的靠山,也把自己的銀錢生意交給我們做,我們的贏利自然就大了!所以……」
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注意到致庸並沒有認真聽他講些什麼,致庸盯住的似乎只是自己的內心。
「潘大掌柜,高大掌柜,你們告訴我,經你們手從全國各省匯過來的銀子,交到朝廷以後,都去了哪裡?」
潘為嚴和高瑞又相視了一眼,一時間不敢作答。
「你們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年做的都是什麼生意?你們做的是幫朝廷從各省解送銀兩,向倭寇交納甲午戰敗賠償銀子的生意,做的是幫助朝廷向列強交納庚子國變之年朝廷答應賠給八國洋兵四億五千萬兩銀子的生意!你們做的是幫外國人拿走中國人銀子的生意!你們……」
致庸說得激動,忽然哭了起來:「我一生都在夢想匯通天下,沒想到匯通天下了,竟然做的是這種事情!……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年,不用外國人再打進來,中國的銀子就空了,大清國就完了!國家完了,咱們的票號,咱們的生意,也要完!你們今天這麼高興,就沒有想過,這麼好的生意,還能撐幾年?」
在中堂里安靜下來,只能聽到致庸一個人那蒼老的哭聲:「國家都要完了,你們今天給我喬致庸賺回這麼多紅利還有什麼用?我能吃它們嗎?」
又是一年過去了,致庸更加蒼老了,這一天他走出喬家堡,扶杖站在田頭,舉著那根單筒望遠鏡朝遠方望著。他的身體已極為虛弱,皓髮如雪。
小栓和映霞陪著他,致庸回頭問:「小栓子,你父親死多久了?」
小栓輕聲道:「回老爺,我父親他死了三年了。」
致庸長嘆一聲:「你父親他跟了我一輩子,我們說是主僕,其實是朋友,是夥伴……走,咱們去你父親墳上看看去。」
「爺爺,今兒外頭天氣涼,您還是改日等天暖和了再去吧。」
映霞道。致庸搖搖頭,有點生氣道:「胡說!我都走到這兒來了,還能不到長栓的墳上去看看嗎?前天下了大雨,我就說,得去他們的墳上看看,別讓塌了窟窿,雨水灌進去。走!」
映霞一把拉住他:「爺爺,我說甭去就甭去,外頭兵荒馬亂的……」
致庸一驚:「什麼?外頭又打仗了?還是又鬧饑荒了?」
映霞急忙改口:「沒有沒有,這幾年天下太平,風調雨順,沒什麼事兒,咱們還是回去。」
致庸正要轉身走,忽然眯細了眼睛,盯上了遠處出現的一隊災民,大叫道:「那是什麼?小栓子,快幫我看看,那是什麼?我這會兒,用胡大帥給我的望遠鏡也看不清楚了!」
小栓剛要回答,映霞暗暗捅了他一把,擺擺手道:「爺爺,沒什麼,您看花眼了,那邊什麼也沒有!」
致庸反覆轉動望遠鏡,叫:「胡說!那是人,怎麼看著像是災民!……不對,那正是災民!映霞,你這個混小子,幹嗎糊弄我,說那兒什麼也沒有?看我揍你!」
他掄起拐棍要打,映霞早已跳開。
致庸神情里一時注滿了悲傷,道:「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映霞,你為什麼還站著,災民又來了,趕快回去搬大鍋,壘大灶,給災民熬粥哇!見到這麼多災民,你怎麼還在這裡站得住呀!我打你這個不懂事的壞小子!」
映霞看他這般傷感,忙笑著道:「爺爺,粥棚早就開了,在村西頭呢,您以為您讓我當了家,我什麼都不懂啊!」
致庸鬆了一口氣:「真開了?」
小栓忙道:「老爺,孫少爺真的在村西開了粥場,要不咱去那兒看看?」
「走……」致庸要走,又站住:「不,我不去,我不去了,我這一輩子,看到的災民太多了……咸豐五年我見過他們,光緒……我見過他們次數太多了,老天爺為什麼這樣待我,讓我死的時候,還見到他們!」說著他又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