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我在宮中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圈,最後停留在先王的煉丹爐前,夕陽餘暉使青銅大釜放she出強烈的紫光,我似乎依稀看見一顆棕色的藥丸在滾沸的水中旋轉的情景,我覺得熄滅多時的煉丹爐仍然散出古怪的藥味和灼人的熱氣,我的紅蟒龍袍很快就被汗浸濕了,先王的煉丹爐總是這樣令我出汗不止。我揮起桂花枝抽打那只會旋轉的銅盆時,老宮役孫信從煉丹爐後面閃了出來,他像個幽靈突然閃了出來。我嚇了一跳,我看見孫信的神色依然悲哀而癲狂,他的手裡捧著一支斷箭想獻給我。你從哪兒拾到的斷箭?我詫異地問。
銅尺山。圍場。孫信手指西北方向,他的枯裂的嘴唇像樹葉一樣顫慄著說,是一枝毒箭。
我又想起圍獵途中的事變,我的心情突然變得很沮喪,施放暗箭的人現在受到了祖母皇甫夫人的庇護,而那支毒箭現在竟然落到了瘋子孫信的手裡。我不知道孫信是怎麼找到它的,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把它獻給我。
把箭扔掉吧,我對孫信說,我不要它,我知道是誰放的這支暗箭。暗箭已發,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孫信輕輕地扔掉斷箭,他的眼睛裡再次噙滿渾濁的淚水。
我覺得老瘋子孫信很有意思,他對於事物的憂患使我耳目一新。在所有的宮役奴婢中我最喜歡的就是老瘋子孫信,我的祖母皇甫夫人和母后孟夫人都對此表示過不滿,但我從幼年起就和孫信保持著異常親昵的關係,我經常拉著他在空地上玩跳格子的遊戲。別哭啦。我掏出汗巾在孫信臉頰上擦了擦,拉住了他的手,我們來跳格子吧,我說,我們好久沒在一起跳格了玩了。跳格子吧,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孫信喃喃地說著抬起了左腿膝蓋,他在方磚地上跳了幾步,一、二、三,孫信說,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
我懲治端文端武兄弟的計劃沒有實現,因為刑吏們誰也不敢對他們下手。幾天後我看見端文端武兄弟手拉手地走過繁心殿前,我不由得沮喪萬分。我知道這是祖母皇甫夫人從中阻撓的緣故。現在我對皇甫夫人充滿了不滿情緒,我想既然什麼都要聽她的,乾脆讓她來當燮王好了。皇甫夫人察覺了我悶悶不樂的情緒,她把我叫到了錦繡堂她的臥榻邊,默然地審視著我。她臉上的脂粉被洗去後顯得異常憔悴而蒼老,我甚至覺得皇甫夫人也快進洞尺山的王陵墓了。端白,為什麼愁眉苦臉的?皇甫夫人握住我的手說,是不是你的蛐蛐兒死了?既然什麼都要聽你的,為什麼讓我當燮王?我突然大叫一聲,下面我就不知該怎麼說了,我看見皇甫夫人從臥榻上猛地坐起來,她的臉上出現了一種驚愕而慍怒的表情,我下意識往後縮了一步。誰教你來這麼說的?是孟夫人還是你師傅覺空?皇甫夫人厲聲質問我,順手抓到了臥榻邊的壽杖,我又往後退了一步,我怕她用壽杖敲我的腦袋,但是皇甫夫人最後沒敲我的腦袋,那根壽杖在空中揮舞了一圈,落在一個小宮女的頭上,皇甫夫人說,你還站在這兒幹什麼?快給我滾到外面去。我看著小宮女紅著眼圈退到屏風外面,我突然忍不住大聲哭起來,我說,端文在圍場對我she暗箭,可你卻不肯懲治他們,要不是覺空提醒我,我就被他們的暗箭she中了。我已經懲治過他們了,你的四個兄弟,我每人打了他們三杖,這還不夠嗎?
不夠,我仍然大叫著,我要把端文端武的手指割下來,讓他們以後沒法再she暗箭。真是個不懂事的孩子。皇甫夫人拉我在榻上坐下來,她輕輕地摸了摸我的耳朵,嘴角重新浮現出慈愛的微笑。端白,為王者仁慈第一,不可殘暴凶虐,這個道理我對你講過多少次了,你怎麼總是忘記呢?再說端文他們也是個大燮的嫡傳世子,是王位的繼承人,你割去他們手指怎麼向祖宗英靈交待呢?又怎麼向宮廷內外的官吏百姓交待呢?可是黛娘的手指不是因為下毒被割除了嗎?我申辯道。那可不一樣。黛娘是個賤婢,而端文兄弟是大燮王的血脈,也是我疼愛的孫子,我不會讓他們隨便失去手指的。我垂著頭坐在皇甫夫人身邊,我聞到她的裙裾上有一股麝香和靈芝糙混雜的氣味,還有一隻可愛的晶瑩剔透的玉如意,系掛在她的龍鳳腰帶上,我恨不得一把拽過那隻玉如意塞進囊中,可惜我沒有這個膽量。
端白,你知道嗎?在我們大燮宮,立王容易,廢王也很容易,我的這句話你千萬要記住。
我聽懂了祖母皇甫夫人最後的囑咐。我大步走出錦繡堂,朝堂前的jú花圃里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老不死的東西,早死早好。我偷偷地罵了一句。這種罵人話是我從母后孟夫人那裡聽會的。我覺得罵一句不足以發泄我的義憤,就縱身跳進皇甫夫人心愛的花圃里,踩斷了一些黃色的jú花枝精。我抬起頭猛然發現那個挨打的小宮女站在檐下,朝我這邊驚訝地張望著。我看見她的額角上鼓起了一個血包,那就是皇甫夫人的壽杖打的。我想起皇甫夫人關於仁慈愛心的勸誡,心裡覺得很好笑。記得在近山堂讀書時背誦過一句箴言,言行不一,人之禍也。我覺得這句話在皇甫夫人身上得到了詮釋。端文和端武就是這時候走進錦繡堂前的月牙門的。我從jú花圃里跳出來,攔住了他們的通道。他們似乎沒有料到我會在這裡,表情看來都很吃驚。
你們來這裡幹什麼?我對他們惡聲惡氣地發難。向祖母請安。端文不卑不亢地說。
你們怎麼從來不向我請安?我用jú花枝掃他們的下齶。端文沒有說話。端武則憤然瞪著我。我上去推了他一把,端武趔趄著退後一步,站穩後仍然用那雙細小的眼睛瞪著我。我又掐了一朵jú花朝端武臉上扔去。我說,你再敢瞪我我就讓人剜了你的眼睛。端武扭過臉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他不敢再瞪我了。旁邊的端文臉色蒼白,我看見他的眼睛裡有一點淚光閃閃爍爍的,而酷似婦人的薄唇抿緊了更加鮮紅欲滴。我又沒推你砸你,你有什麼可難受的?我轉向端文挑釁地說,你有種就再對我放一支暗箭,我等著呢。端文仍然不說話,他拉著端武繞開了我,朝錦繡堂匆匆跑去。我發現祖母皇甫夫人已經站在廊下了,也許她已經在那裡觀望了一陣了,皇甫夫人拄著壽杖,神色淡漠寧靜,我看不出她對我的行為是褒還是貶。我不管這些,我覺得我現在出了一口氣就不虧啦。
到我繼位這一年,燮宮的宦宮閹豎已所剩無幾,這是因為已故的父王天性憎惡閹人的緣故,他把他們一個個逐出王宮,然後派人將民間美女一批批搜羅進宮,於是燮王宮成了一個脂粉美女的天下,我的父王沉溺其中,縱情享受他酷愛的女色和床第之歡,據我的師傅僧人覺空說,這是導致父王英年早逝的最重要的原因。
我記得有一年冬天在大燮宮前的紅牆下斃命的那些宦官,他們明顯是因為饑寒而死的。他們等待著燮王將他們召回宮中,坐在紅牆下堅持了一個冬天,最後終於在大雪天喪失了意志,十幾個人抱在一起死於冰雪之中。這麼多年來我始終對他們的選擇迷惑不解,他們為什麼不去鄉間種植黍米或者採桑養蠶,為什麼非要在大燮宮前白白地死去?我問過僧人覺空,他建議我忘掉那件事,他說,這些人可悲,這些人可憐,這些人也很可惡。
我對宦官閹豎的壞印象也直接來自覺空,我從小到大沒有讓任何閹人伺候過我,當然這都是我成為燮王之前的生活。我沒想到這一年皇甫夫人對宮役的調整如此波瀾壯闊,她接納了南部三縣送來的三百名小閹人入宮,又準備逐出無數體弱多病或者性格不馴的宮女,我更沒有想到我的師傅僧人覺空也列在皇甫夫人的閒人名單里。
事前我不知道覺空離宮的消息。那天早晨我坐在繁心殿上,接受殿外三百名小閹人的萬福之禮。我看見三百名與我同齡的孩子跪在外面,黑壓壓的一片,我覺得很好笑,但皇甫夫人和孟夫人就坐在我兩側,我不宜笑出聲來,於是我就捂著嘴低下頭笑。等我抬起頭來,恰恰看見那些孩子的隊列後面跪著另一個人,我看清了他是我的師傅僧人覺空,他卸去了大學士的峨冠博帶,重新換上了一襲黑色袈裟,挺直上身跪在那裡。我不知道覺空為什麼這樣做。我從御榻上跳起來,被皇甫夫人制止了。她用壽杖的頂端壓住我的腳,使我不能動彈。覺空不再是你的師傅了,他馬上就要離宮,讓他跪在那兒向你道別吧。皇甫夫人說,你現在不能下殿。為什麼?為什麼讓他離宮?我對皇甫夫人高聲喊叫。你已經十四歲了,你需要師傅了。一國之君需要臣相,卻不需要一個禿頭和尚。他不是和尚,他是父王給我請來的師傅。我要他留在我身邊。我拚命搖著頭說,我不要小宦官,我要覺空師傅。可是我不能讓他留在你身邊,他已經把你教育成一個古怪的孩子,他還會把你教育成一個古怪的燮王。皇甫夫人鬆開壽杖,在地上篤篤戳擊了幾下,她換了一種溫和的語氣對我說,我並沒有驅他出宮的意思,我親自向他徵詢過意見,他說他想離宮,他說他本來就不想做你的師傅了。不。我突然狂叫了一聲,然後不顧一切地衝下繁心殿,我衝過三百名小閹宦的整齊的隊伍時,他們都仰起臉崇敬而無聲地望著我。我抱住了我的師傅僧人覺空放聲大哭,繁心殿前的人群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我聽見我的哭聲在周圍的寂靜中異常嘹亮。
別哭,你是燮王,在臣民面前是不能哭的。僧人覺空撩起袈裟一角擦拭我的眼淚,他的微笑依然恬淡而聖潔,他的膝部依然跪在地上。我看見他從袈裟的袖管里抽出那冊《論語》,他說,你至今沒讀完這部書,這是我離宮的唯一遺憾。我不要讀書。我要你留在宮裡。
說到底你還是個孩子。僧人覺空輕輕地嘆了口氣,他的目光如炬,停留在我的前額上,然後從我的黑豹龍冠上糙糙掠過,地用一種憂鬱的聲音說,孩子,少年為王是你的造化,也是你的不幸。我看見他的手顫慄著將書冊遞給我,然後他站起來,以雙袖撣去袈裟上的塵埃,我知道他要走了,我知道我已經無法留住他了。師傅,你去哪裡?我朝他的背影喊了一句。苦竹寺。僧人覺空遠遠地站住,雙掌合十朝天空凝望了片刻。我聽見他最後的模糊的回答,苦竹寺在苦竹林里,苦竹林在苦竹山上。我淚流滿面。我知道這樣的場面中我的表現有失體統,但我想既然我是燮王,我就有權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想哭就哭,祖母皇甫夫人憑什麼不讓我哭呢?我一邊抹著淚一邊往繁心殿上走,那些小閹宦們仍然像木樁一樣跪在兩側,偷偷地仰望我的淚臉。為了報復皇甫夫人,我踢了許多小閹宦的屁股,他們嘴裡發出此起彼伏的呻吟聲,我就這樣一路踢過去,我覺得他們的屁股無比柔軟也無比討厭。
覺空離宮的那個晚上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珠,我倚坐在窗欄上暗自神傷,宮燈在夜來的風雨中飄搖不定,而庭院裡的芭蕉和jú花的枯枝敗葉上響起一片沙沙之聲,這樣的雨夜裡許多cháo濕的事物在靜靜腐爛。書童朗讀《論語》的聲音像飛蟲漂泛在夜雨聲中,我充耳不聞,我仍然想著我的師傅僧人覺空,想他睿智而獨特的談吐,想他清癯而超拔的面容,也想他離我而去時最後的言語。我愈想愈傷心,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把我喜愛的僧人覺空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