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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記憶中最為有趣的一次朝覲,可惜是唯一的一次。以我的興趣而言,與其聽皇甫夫人和馮敖他們商討田地稅和兵役制,不如聽郡王的一聲響屁。
從繁心殿下眾臣手中遞來的奏疏一封接一封,經過司禮監之手傳到我的面前。在我的眼裡它們只是一些枯燥的缺乏文采的閒言碎語,我不喜歡奏疏,我看得出來皇甫夫人其實也不喜歡,但她還是一味地要求司禮監當眾朗讀。有一次司禮監讀到了兵部侍郎李羽的上疏,奏疏說西部國界胡寇屢次來犯,戍邊將士浴血保國,已經打了十一場戰役,奏疏希望燮王出駕西巡以鼓舞軍隊的士氣。
我第一次聽到與我直接關聯的奏疏。我從御榻上坐起來望著皇甫夫人,但她卻沒有看我
一眼。皇甫夫人沉吟了片刻,轉向丞相馮敖詢問他的意見。馮敖綹著半尺銀須,搖頭晃腦地說,西境胡寇的侵犯一直是大燮的隱患,假如戍邊軍隊一鼓作氣將胡寇逐出鳳凰關外,大燮半邊江山便有了保障,士氣可鼓不可泄,燮王似有出駕西巡的必要,馮敖欲言又止,他偷窺了我一眼,突然輕輕咳嗽起來。皇甫夫人雙眉緊蹙,很不耐煩地以壽杖擊地三次,不要吞吞吐吐,是我在問你話,你用不著去朝別人張望。皇甫夫人的聲音中含著明顯的慍怒,她說,馮敖,你說下去。馮敖嘆了一口氣,馮敖說,我憂慮的是燮王剛及弱冠,此去五百里路,一路上風霜雨雪旅途艱辛,恐怕會損壞燮王的金玉之身,恐怕遭受不測風雲。皇甫夫人這時嘴角上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她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告訴你,燮王一旦出巡,路途上不會橫生枝節,後宮內也不會發生謀反易權之事,有我這把老骨頭在大燮宮,請眾臣相都放寬心吧。我聽不懂他們晦澀曖昧的談話,我只是產生了一種被冷落後的逆反心理。當他們在商定我出巡的吉日佳期時,我突然高聲說,我不去,我不去。
你怎麼啦?皇甫夫人驚愕地看了看我,她說,君王口中無戲言,你不可以信口開河的。
你們讓我去我就不去,你們不讓我去我就去。我說。我的示威性的話語使他們目瞪口呆。皇甫夫人的臉上出現了窘迫的表情。她對丞相馮敖說,吾王年幼頑皮,他的話只是一句玩笑,丞相不必當真。
我很生氣,堂堂燮王之言從來都是金科玉律,祖母皇甫夫人卻可以視為玩笑。皇甫夫人貌似慈愛睿智,其實她只是一個狗屁不通的老婦人。我不想再跟誰慪氣了,我想從繁心殿脫身出去,於是我對身後的宮侍說,拿便盆來,我想大解了,你們要是嫌臭就走遠一點。我是故意說給皇甫夫人聽的,她果然上了當。她轉過臉厭惡而憤怒地瞪著我,然後我聽見她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用壽杖在地上戳擊三下,今天燮王龍體不適,提前罷朝吧。整個大燮宮中對我的西巡之事議論紛紛。我的母親孟夫人尤其憂心忡忡,她懷疑這又是一場陰謀,惟恐我離宮後會發生種種不測。他們都覬覦你的王位,他們千方百計地想暗害你。孟夫人哭哭啼啼地對我說,你千萬要小心,隨駕人員一定要選忠誠可靠之人,別讓端文兄弟一起去,別讓任何陌生人跟你去。
我出駕西巡已成定局,這是皇甫夫人的旨意,所以也是不可更改的。對於我來說,我視其為一次規模浩大的帝王出遊,充滿了許多朦朧的嚮往。我想看看我的兩千里錦繡大河,我想看看大燮宮外的世界是什麼模樣。所以我用一種輕鬆的口吻安慰了母后孟夫人。我援引古代經典中的信條說,為帝王者天命富貴,如捐軀於國殉身以民則英名遠揚流芳百世。母后孟夫人對於虛無的古訓從來是充耳不聞,她後來就開始用各種市井俚語詛咒我的祖母皇甫夫人,她總是喜歡背地裡詛咒皇甫夫人。那段時間我的心情有點焦躁,宮侍們經常被我無緣無故地鞭笞拷打。我難以訴說我的憂喜參半的心情。有一天我召來了宮中的卦師,請他測算出巡的禍福。卦師圍著一堆爻簽忙碌了半天,最後手持一支紅簽告訴我,燮王此行平安無事。我追問道,有沒有暗箭害我?卦師就讓我隨手再抽一簽,他看了簽後臉上露出極其神秘的微笑,說,暗箭一出,將被北風折斷,陛下可以出巡了。
第二節
臘月初三的早晨,我的西巡隊伍浩浩蕩蕩通過德輝門,宮人們在高高的箭樓上揮巾相送,而京城的百姓們聞訊而來,男女老少將宮門前的御道擠成兩道密集的人牆,他們企望一睹新燮王的儀容,但是我乘坐的龍輦被黃縵紅綾遮擋得嚴嚴實實,百姓們其實根本無法看見我的臉。我聽見有人在高聲吶喊,陛下萬歲,燮王萬歲。我想掀開車篷上的暗窗看看外面的百姓,隨輦護駕的錦衣尉很緊張地勸阻了我,他說,陛下千萬小心,人群密集的地方經常藏匿著刺客。我問他什麼時候可以打開窗戶,他想了想說,等出了京城,不過為了陛下的安全起見,最好是不要開窗。我立刻朝錦衣尉嚷了一句,你想悶死我嗎?如果一直不能開窗我就不出駕西巡了,如果我不能隨意看到外面世界的人和風景,那還有什麼意思呢?當然這只是我腦子裡的想法,我不宜將這種想法告訴錦衣尉。王宮的車隊出了京城城門後加快了速度,街市兩側圍觀的百姓也漸漸稀落了,風從曠野中吹來,颯颯地拍打車上的旌旗的麾幡。空氣中飄散著一種難聞的腥味,我問錦衣尉腥味從何而來,他告訴我京城近郊的百姓以皮毛業為主,每逢入冬季節就將帶血的羊皮、牛皮拿到太陽下晾曬,現在官道的兩側晾滿了各種牲畜和野獸的皮毛。
那個阻攔龍輦的老婦人突然出現在車馬群中,前面的驃騎兵和龍輦兩側的侍衛起初沒有發現她。老婦人以一張獸皮蓋身跪在官道左側已經多時了,她掀開獸皮後朝我的龍輦直撲過來,侍衛們大驚失色。我聽見車外響起一片騷動之聲,我打開暗窗時侍衛們已經強行架走了那位白髮婦人,我聽見她呼天搶地的哭叫著,她說,我的小娥子,把我的小娥子還給我,陛下開恩放小娥子出宮吧。
她大喊大叫的幹什麼?誰是小娥子?我問錦衣尉。奴才不清楚,也許是從民間選來的宮女吧。誰是小娥子?你認識小娥子嗎?我又隔窗詢問馬車上的一個宮女,我覺得那個老婦人的哭叫使人心裡發慌。小娥子在先王身邊侍奉,先王駕崩後一起隨棺殉葬了,那個宮女眼淚汪汪地回答,她掩面啜泣著又說了一句,可憐的母女倆,她們要在黃泉路上見面了。
我竭力想回憶小娥子這個陌生的宮女的面貌,卻什麼也沒有想起來,要知道大燮宮的八百宮女面貌都娟秀姣好,互相之間都很相似。她們像一些繁花俏枝在三宮六院之間悄悄地搖曳生長,然後是盛開或者凋零,一切都不著痕跡,我想不起小娥子的容貌,卻想起銅尺山下的陵墓,想起無數深埋於地底的棺木和死屍,一股深深的涼氣奇妙地鑽進我的鼻孔,我打了個噴嚏,我突然感到車裡有點冷。
陛下受驚了。錦衣尉說,那個老婦人該以亂刀斬首。我才沒有受驚呢,我不過是想到了死屍。我披上了一件孔雀氅,系好麂皮護腰,我說,野外比宮裡冷多了,你們該想法給我準備一個小泥爐,我想在車上烤火。我第一次看見了燮國的鄉村。那些村落依山傍水,圓頂茅屋像棋子一樣散落在池塘和樹林邊。初冬的田疇一片荒蕪,桑樹的枝條上殘存著一些枯卷的葉子。遠遠的山坡上樵夫砍柴的聲音在空谷中迴蕩,還有一些販運鹽貨的商販從官道旁的小路上推著獨輪小車吱扭扭地經過。我的車隊駛過每一個村莊都惹來狗吠人鬧之聲,那些衣著破陋面容枯槁的農人集結在路口,他們因為親眼一睹我的儀容而狂喜激奮,由老人率領著向我行三叩九拜之禮,當龍輦已經穿越桑樹離開村莊,我回頭看見那些農人虔誠的儀式仍然在持續,無數黝黑的前額一遍遍叩擊著黃土路,聽聲音酷似春日驚雷。鄉村是貧窮而骯髒的,農人是饑饉而可憐的,燮國鄉村給我的最初印象僅止這些,它與我的想像大相逕庭。我忘不了一個爬在樹上的孩子,那個孩子在寒風中的衣著只是一片撕裂的破布,他騎跨在樹叉上摹仿父輩向車隊行禮,一隻手卻不停地從樹洞裡掏挖著什麼,我看了很久才看清楚,他在掏一種白色的樹蟲,他嘴裡咀嚼的食物就是這種白色的樹蟲。我差點嘔吐起來,我問錦衣尉,那孩子為什麼要吃蟲子?錦衣尉說,他是餓了,他家的糧食吃光了就只好吃蟲子了。鄉村中都這樣亂吃東西,要是遇上災年,連樹上的蟲子都會被人搶光,他們就只好扒樹皮吃,要是樹皮也被扒光了,他們就出外乞討為生。如果乞討途中實在餓急了,他們就抓官道上的黃土吃,吃著吃著就脹死了。陛下剛才看見的骨頭不是牛骨,其實就是死人的屍骨。
談到死人我就緘默不語了。我不喜歡這個話題,但是不管在哪裡人們都喜歡談論這件事。我冷不防打了錦衣尉一個巴掌,警告他不要再談死人。後來車隊經過了月牙湖,我才重新快活起來。月牙湖水在暮色夕照中泛金瀉銀,水天一色,滿湖蘆葦在風中飄飄欲飛,輕柔的蘆花和水鳥盤旋在一起,使湖邊的天空一半蒼黃一半潔白。更令我驚喜的是水邊棲落著一群羽毛明麗的野鴨,它們被木輪和馬蹄驚動後竟然徑直朝我的龍輦飛來,我令車夫停車,持弓跳下龍輦,有一隻白頭野鴨應我的弓弩之聲飄然落地,我高興得大叫起來,那邊的燕郎已經眼疾手快地撿起中箭的野鴨,一手高舉著朝我跑來,陛下,是只母鴨。我讓燕郎將那隻野鴨揣在懷裡,等會兒到了行宮,我們煮著吃。我對燕郎說。燕郎順從地把受傷的野鴨揣進懷裡,我看見他的典羅衫很快就被野鴨之血洇紅了。在月牙湖邊我興致勃發,隨駕車馬都停下來,觀望我彎弓she雕的姿態。可惜以後數箭不中,氣得我扔掉了手裡的弓弩。我想起從前在近山堂吟誦的詩文中就有感懷月牙湖景致的,我苦苦地回憶卻沒有想起一鱗半爪,於是我信口胡謅了兩句,月牙湖邊夕陽斜,燮王彎弓she野鴨,竟然也博得隨駕文官們的鼓掌喝彩。大學士王鎬提議去涼亭那裡瞻仰古人的殘碑余文,我欣然採納。一行人來到涼亭下,發現青石碑銘已經蕩然無存,亭柱上過往文人留下的墨跡也被風雨之手抹盡,令人驚異的是涼亭一側的斑竹林里憑空多了一間茅屋。來過月牙湖的官吏們都說茅屋起得蹊蹺,有人徑直過去推啟柴扉,稟報說茅屋裡空無一人,再舉燈一看,就驚喊起來,牆上有題字,陛下快來看吧。
我率先走進茅屋,借著松明燈的光線看見牆上那行奇怪的題字,燮王讀書處。根據筆跡我一眼明斷是僧人覺空所為。我相信這是他在歸隱苦竹山時留給我的最後教誡。所以我輕描淡寫地對侍從們說,不必大驚小怪,這不過是一個僧侶的塗鴉之作。在湖邊茅屋下我想像了一個黑衣僧侶踏雪夜行的情景,覺空清癯蒼白的臉變得模糊而不可捉摸。我不知道這個嗜書如命的僧人是否已經抵達遙遠的苦竹寺,是否正在寒窗孤燈下誦讀那些破爛發霉的書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