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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帝王生涯 作者:蘇童

    自序

    這裡有兩座宮廷,兩種歷史。

    《我的帝王生涯》是我隨意搭建的宮廷,是我按自己喜歡的配方勾兌的歷史故事,年代總是處於不詳狀態,人物似真似幻,一個不該做皇帝的人做了皇帝,一個做了皇帝的人最終又成了雜耍藝人,我迷戀於人物峰迴路轉的命運,只是因為我常常為人生無常歷史無情所驚懾。

    《武則天》在我自己看來是個中規中矩的歷史小說,儘管我絞盡腦計讓這篇小說具有現代小說的功能,但它最終還是人們所熟悉的一代女皇武則天的故事,不出人們之想像,不出史料典籍半步,我沒有虛構一個則天大聖皇帝的欲望,因此這部小說這個著名的女人也只能落入窠臼之中。一個是假的?一個是真的?

    其實也不盡然,姑且不論小說,人與歷史的距離亦近亦遠,我看歷史是牆外笙歌雨夜驚夢,歷史看我或許就是井底之蛙了。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呢?

    【

    第一節

    父王駕崩的那天早晨,霜露濃重,太陽猶如破碎的蛋黃懸浮於銅尺山的峰巒後面。我在近山堂前晨讀,看見一群白色的鷺鳥從烏桕樹林中低低掠過,它們圍繞近山堂的朱廊黑瓦盤旋片刻,留下數聲哀婉的啼囀和幾片羽毛,我看見我的手腕上、石案上還有書冊上濺滿了鷺鳥的灰白稀鬆的糞便。是鳥糞,公子。書童用絲絹替我擦拭著手腕,他說,秋深了,公子該回宮裡讀書了。  

    秋深了,燮國的災難也快降臨了。我說。前來報喪的宮役們就是這時候走近近山堂的,他們手執一面燮國公的黑豹旄旗,滿身縞素,頭上的喪巾在風中款款拂動。走在後面的是四名抬轎的宮役,抬著一項空轎,我知道我將被那頂空轎帶回宮中。我將和我敬重或者討厭的人站在一起,參加父王的葬禮。

    我討厭死者,即使死者是我的父親,是統治了燮國三十年的燮王。現在他的靈柩安置在德奉殿中,周圍陳列著幾千朵金黃色的雛jú,守靈的侍兵們在我看來則像一些墓地上的柏樹。我站在德奉殿的第一級台階上,那是祖母皇甫夫人攜我而上的,我不想站在這裡,我不想離靈柩這麼近。而我的異母兄弟們都站在後面,我回過頭看見他們用類似的敵視的目光望著我。他們為什麼總喜歡這樣望著我?我不喜歡他們。我喜歡看父王煉丹的青銅大釜,它現在被我盡收眼底,我看見它孤單地立於宮牆一側,釜下的柴火依然沒有熄滅,釜中的神水也依然飄散氤氳的熱氣,有一個老宮役正在往火灰中加添木柴。我認識那個老宮役孫信,就是他多次到近山堂附近的山坡上砍柴,他看見我就淚流滿面,一腿單跪,一手持柴刀指著燮國的方向說,秋深了,燮國的災難快降臨了。有人敲響了廊上懸掛的大鐘,德奉殿前的人一齊跪了下來,他們跪了我也要跪,於是我也跪下來。我聽見司儀蒼老而遒勁的聲音在寂然中響起來,先王遺旨。王遺旨。遺旨。旨。祖母皇甫夫人就跪在我的旁邊,我看見從她的腰帶上垂下的一隻玉如意,它被雕刻成豹的形狀,現在它就伏在台階上,離我咫尺之遙。我的注意力就這樣被轉移了,我伸出手悄悄地抓住了玉如意,我想扯斷玉如意上的垂帶,但是皇甫夫人察覺了我的用意,她按住了我的那隻手,她輕聲而威嚴地說,端白,聽著遺旨。我聽見司儀突然念到了我的名字,司儀加重了語氣念道,立五子端白承襲燮王封號。德奉殿前立刻響起一片嚶嚶嗡嗡之聲,我回過頭看見了母親孟夫人滿意而舒展的笑容,在她左右聽旨的嬪妃們則表情各異,有的漠然,有的卻流露出憤怒而絕望的眼神。我的四個異母兄弟臉色蒼白,端軒緊咬著他的嘴唇,而端明咕噥著什麼,端武朝天翻了個白眼,只有端文故作鎮靜,但我知道他心裡比誰都難受,端文一心想承襲王位,他也許沒想到父王會把燮王王位傳給我。我也沒想到,我從來沒想到我會如此突然地成為燮王,那個煉丹的老宮役孫信對我說,秋深了,燮國的災難快要降臨了。可是父王的遺詔上寫著什麼?他們要讓我坐在父王的金鑾寶座上去啦。我不知道這一切意味著什麼。我十四歲,我不知道為什麼挑選我繼承王位。祖母皇甫夫人示意我趨前接旨,我向前走了一步,老邁的司儀捧出了父王的那頂黑豹龍冠,他的動作顫顫巍巍,嘴角流出一條口水的粘液,使我為他擔憂。我微微踮起腳,昂著頭部,等待黑豹龍冠壓上我的頭頂。我覺得有點害羞和窘迫,所以我仍然將目光轉向西面宮牆邊的煉丹爐,司爐的老宮役孫信坐在地上打盹,父王已經不再需要仙丹,煉丹的爐火還在燃燒。為什麼還在燃燒?我說。沒有人聽見我的話。黑豹龍冠已經緩慢而沉重地扣上我的頭頂,我覺得我的頭頂很涼。緊接著我聽見德奉殿前的人群中爆發出一聲悽厲的叫喊,不是他,新燮王不是他。我看見從嬪妃的行列中衝出來一個婦人,那是端文和端武的母親楊夫人,我看見楊夫人穿越目瞪口呆的人群拾級而上,徑直奔到我的身邊。她瘋狂地摘走我的黑豹龍冠,抱在胸前。你們聽著,新燮王是長子端文,不是五子端白。楊夫人高聲大叫著,從懷裡掏出一頁宣紙,她說,我有先王遺詔的印件,先王立端文為新燮王,不是端白。遺詔已經被人篡改過啦。德奉殿前再次譁然。我看著楊夫人把黑豹龍冠緊緊抱在胸前,我說,你想要就拿去吧,我本來就不喜歡。我想趁亂溜走,但祖母皇甫夫人擋住了我的去路。一群侍兵已經上去擒住了瘋狂的楊夫人,有人用喪帶塞住了她的嘴。我看見楊夫人被侍兵們抬下去,迅速離開了騷動的德奉殿。我愕然,我真的不知道這一切是為了什麼。我登基的第六天,父王的靈柩被運出了宮中。出殯的隊伍浩浩蕩蕩湧向銅尺山的南麓,那裡有燮國歷代君王的陵墓,也有我早夭的同胞兄弟端冼的墳穴。路上我最後一次瞻仰了父王的遺容,那個曾經把玩乾坤的父王,那個英武傲慢風流倜儻的父王,如今像一段枯萎的朽木躺在楠木棺槨里。我覺得死是可怕的。我從前認為父王是不死的,但他千真萬確地死了,像一段枯萎的朽木躺在巨大的棺槨里。我看見棺槨里裝滿了殉葬品,有金器、銀器、翡翠、瑪瑙和各種珠寶,其中有許多是我喜歡的,譬如一柄鑲有紅寶石的短銅劍,我很想俯身去取,但我知道我不能隨便獵取父王的殉葬品。車馬都停在王陵前的窪地上,等待著宮役們運來陪葬嬪妃們的紅棺。他們是跟在我們後面的。我在馬上數了數,一共有七口紅棺。聽說陪葬的嬪妃們是昨夜三更用白絹賜死的,她們的紅棺將從上下東西的方向簇擁父王的陵墓,組成七星拱月的吉祥形狀。我還聽說楊夫人也已被賜死殉葬,她拒死不從,她光著腳在宮中奔逃,後來被三個宮役追獲,用白絹強行勒斃了。七口紅棺拖上王陵時,有一口棺木內發出沉悶的撞擊聲,眾人大驚失色。後來我親眼看見那口棺蓋被慢慢地頂開了,楊夫人竟然從棺中坐了起來,她的亂發上沾滿了木屑和赤砂,臉色蒼白如紙,她已經無力重複幾天前的吶喊。我看見她最後朝眾人搖動了手中的遺詔印件,很快宮役們就用沙土注滿了棺內,然後楊夫人的紅棺被重新釘死了,我數了數,宮役們在棺蓋上釘了十九顆長釘。  

    我對於燮國的所有知識都來自於僧人覺空。他是父王在世時為我指定的師傅。覺空學識淵博,善舞劍弄槍,也善琴棋書畫。在近山堂寒窗苦讀的那些日子裡,覺空跟隨我左右,他告訴我燮國的二百年歷史和九百里疆域,歷代君王的業跡和戰死疆場的將士故事,他告訴我燮國有多少山脈多少河流,也告訴我燮國的人民主要以種植黍米和狩獵打魚為生。我八歲那年看見過一些白色的小鬼,每逢掌燈時分,那些小鬼就跳到我的書案上,甚至在棋盤的格子裡循序跳躍,使我萬分恐懼。覺空聞訊趕來,他揮劍趕走了白色的小鬼。因此我從八歲起就開始崇拜我的師傅覺空了。

    我把僧人覺空從近山堂石到宮裡。覺空趨前跪拜時神色淒清,手執一部書頁翻卷的論語。我看見他的袈裟上綻開了幾個破洞,麻履上沾滿了黑色的污泥。

    師傅為何手持論語上殿?我說。

    你還沒有讀完論語,我折頁做了記號,特意呈上請燮王將書讀完。覺空說。我已經成為燮王,為何還要糾纏我讀書?燮王如果不再讀書,貧僧就要回苦竹寺修行去了。不許回寺。我突然大叫起來,我接過覺空手中的論語,隨手扔在龍榻上,我說,我不許你離開我,你走了誰來替我驅鬼?那些白色的小鬼,它們現在已經長大,它們會鑽到我的帳帷里來的。我看見兩側的小宮女都掩口而笑,她們明顯在竊笑我的膽怯。我很惱怒,我從燭台上拔下一支燒著的蠟燭,朝一個小宮女臉上砸去。不許笑。我厲聲叫道,誰再笑我就讓她去王陵殉葬。宮苑中的jú花在秋風裡怒放,我的目光所及之處,都是一片討厭的散發著死亡氣息的黃顏色。我曾經讓園丁剷除宮苑中的所有jú花,園丁嘴上唯唯諾諾,暗地裡卻將此事稟報了祖母皇甫夫人,後來我才知道在宮苑中遍植jú花是她的意思,她在花卉中酷愛jú花,而且皇甫夫人堅持認為jú花的異香對她的頭暈病有所裨益。母后孟夫人曾經悄悄地告訴我,祖母皇甫夫人在秋天大量食用jú花,她讓宮廚們把jú花做成冷菜和湯羹,那是她長壽和治病的秘訣。我聽了不以為然。jú花總是讓我聯想到僵冷的死人,我覺得吞食jú花就像吞食死人腐肉一樣,令人難以忍受。

    鐘鼓齊鳴,我上朝召見大臣官吏,當廷批閱奏章。那時候祖母皇甫夫人和母后孟夫人就分坐於兩側。我的意見都來源於她們的一個眼色或一句暗示。我樂於這樣,即使我的年齡和學識足以摒棄這兩位婦人的垂簾聽政,我也樂於這樣以免去咬文嚼字和思索之苦。我的膝蓋上放著一隻促織罐,罐里的黑翼促織偶爾會打斷沉悶冗長的朝議,發出幾聲清朗的叫聲。我喜歡促織,我只是擔心秋涼一天涼似一天,宮役們去山地里再也找不到這種兇猛善斗的黑翼促織了。我不喜歡我的大臣宮吏,他們戰戰兢兢來到丹陛前,提出戍邊軍營的糧餉問題和在山南實行均田制的設想,他們不閉上嘴,皇甫夫人不舉起那根紫檀木壽杖,我就不能罷朝。我不耐煩也沒有辦法,僧人覺空對我說過,帝王的生活就是在閒言贅語和飛短流長中過去的。

    皇甫夫人和孟夫人在群臣面前保持著端莊溫婉的儀容,互相間珠聯璧合,輔政有方,但是每次罷朝後兩位夫人免不了唇槍舌劍地爭執一番,有一次群臣們剛剛退出恆陽殿,皇甫夫人就扇了孟夫人一記耳光。我感到很吃驚,我看見孟夫人捂著臉跑到幕簾後面去了,她在那裡偷偷地啜泣,我跟過去望著她,她邊泣邊說,老不死的東西,早死早好。我看見一張被屈辱和仇恨扭曲的臉,一張美麗而咬牙切齒的臉。從我記事起,這種奇特的表情就在母親孟夫人臉上常駐不變。她是個多疑多慮的婦人,她懷疑我的同胞兄弟端冼是被人毒死的,懷疑的具體對象是先王的寵妃黛娘。黛娘因此被割去十指,投入了骯髒的冷宮。我知道那是犯有過錯的嬪妃們的受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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