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拉閱讀上一章

第11頁

    蒼天不容我在大燮宮嗎?蕙妃說。

    我不知道。蒼天不容我在皇上身邊嗎?蕙妃又說。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第二天小宮女桂兒被捆在布袋裡扔進御河,按照蕙妃的意思,宮人們在布袋裡還塞進了彭王后的那些賄物。管理御閘的官役打開閘門,那隻裝人的布袋便順流衝出宮牆,最後它將漂浮在京城外面的燮水河中。這是大燮宮處置死罪宮人最普通的方法,名曰“漂送”。

    當天夜裡適逢伶人們進宮唱戲,在東花園的戲台前我看見這場活劇的製造者彭氏。彭氏坐在皇甫夫人的旁邊,以一柄桃花紈扇掩住半邊臉頰。她似乎若無其事。倒是菡妃堇妃對桂兒之死動了惻隱之心。菡妃先是問我蕙妃怎麼不來聽戲,我說她病著無心聽戲。然後我聽見菡妃轉向堇妃悄悄耳語,當事人無事,可惜了桂兒的一條性命。

    彭王后的煙霞堂距離清修堂百步之遙,但我很少涉足,偶爾在煙霞堂度過一夜對我來說是宮廷禮儀的需要,我不能忍受彭氏的舌口音,以及她喜怒無常的脾性。有時我從彭氏的花鬢金釵後依稀看見彭國巨獸虎口的陰影,心中便生出無限的含羞忍垢之感,我曾對燕郎感慨道,堂堂君王竟效仿娼jì賣笑求榮,可謂荒唐可悲之至。及之後來,我和燕郎習慣於以彭國指代煙霞堂,每次去煙霞堂時我就對燕郎說,起駕去彭國繳納貢品吧。可惡的彭國女子不滿於我的逢場作戲,據安插在煙霞堂的眼線宮人密告,彭王后經常在宮人面前詆毀燮國朝政,嘲諷我的無能,咒罵鸝鳴閣的蕙妃。這些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不曾預料彭氏會給彭王昭勉書寫密信,那個信使在京城外的官道上被攔截,交出了那封插著三根雁翎的火急密信。信中滿紙皆是牢騷怨言,彭氏把她的處境描述得楚楚可憐,受盡欺凌。最後彭氏異想天開地要求她的父親急遣一支精兵開進燮宮,以此確保她在燮宮的地位。  

    我怒火滿腔,在密令斬殺信使之後將彭氏召至清修堂,宮監當著彭氏的面又將信的內容誦讀一遍,我厭惡地觀察她的表情,起初她有點慌亂,繼之便是那種輕侮傲慢的微笑,嘴裡仍然含著一隻紅色的櫻桃。

    你到底想要怎麼樣呢?我壓抑著怒火責問道。並非想怎麼樣,我也知道你們會把信使堵住的。不過是想提醒皇上,文妲雖是弱女,卻不是好欺負的。信口雌黃。你是一國之後,我對你都一向恭敬,還有誰敢欺負你呢?我是一國之後,可我卻被一個輕薄的側妃欺了。彭氏吐出嘴裡的櫻桃核,突然雙手蒙面哭鬧起來,她跺著腳哭訴道,我在彭國時父王母后待我如掌上明珠,從小就沒受過別人的氣,沒想到下嫁到你們倒霉的燮宮,反而要受一個賤女子的羞辱,蕙妃算什麼?她是狐精,她是妖魔,大燮宮裡有我沒她,有她沒我,請皇上抉擇而行吧。

    你想讓蕙妃死?讓她死,或者讓我死,請皇上定奪吧。

    假如讓你們一齊去死呢?

    彭氏突然止住了哭泣,用一種驚詫的眼光望著我。隨即她的淚臉上又浮出那種討厭的譏嘲的微笑。

    我知道這是皇上的戲言,皇上不會把燮國的前程斷送在一句戲言之中。彭氏左顧右盼地說。

    假如不是顧及燮國的前程,我立刻賜你一匹白綾。我拂袖而去離開了清修堂,空留下彭王后坐在堂上。我在花苑裡站立了好久,滿苑春花在我的眼裡失卻了往日的鮮艷,沿牆低飛的紫燕的啁啾也變得枯燥刺耳。我踩倒了一叢芭蕉,又踩倒一叢,這時候我感到眼眶裡一陣溫熱,抬手摸到的卻是冰涼的淚。后妃們對蕙妃的圍剿愈演愈烈,由於受到皇甫夫人和孟夫人的縱容,圍剿的言行幾乎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最令人震驚的是去牡丹園賞花的那一次,蕙妃受到了難以想像的污辱和打擊。去牡丹園賞花是皇甫夫人每年例行的宮廷盛事,凡宮中女眷嬪妃一應參加。我記得賞花請帖送至鸝鳴閣時,蕙妃似乎預感到了結局,她惶恐地問我,能否稱病謝絕?與她們在一起我怕極了。我阻止了蕙妃,我說,這種場合她們不會為難你的,還是去的好,也省得皇甫夫人再跟你結怨。蕙妃面露難言之隱,最後她說,既然皇上讓我去我就去吧,諒她們也不敢對我怎麼樣的。  

    一大群婦人濃抹盛裝競艷斗芳地雲集在牡丹園裡,跟在皇甫夫人的鏤金便輦後款款而行。無人真有賞花之心,都是三個兩個地交頭接耳,議論著園外的飛短流長。唯有蕙妃有意落在人後,卻無意被滿園盛開的牡丹迷住了,邊走邊看,漸而忘卻了腳步的方寸。蕙妃的蓮足踩住了前面蘭妃的裙角,一場禍害因此驟然降臨。瞎了眼的母狗。蘭妃怒目回首,並且朝准蕙妃的臉上啐了一口唾沫。這時候后妃們非常默契地一齊駐足回首。狐精。菡妃說。妖女。堇妃說。不要臉的小賤貨。彭王后說。

    蕙妃起初下意識地撩起鴛鴦絛擦拭臉頰,繼而就將鴛鴦絛咬在嘴裡,驚悚的目光環顧著四位結盟的后妃,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足部,終於相信是它惹來了一場惡毒的辱罵。你們是在罵我嗎?蕙妃恍恍惚惚拉住蘭妃的手,很認真地說,我不過是不小心踩住了你的裙角。

    什麼不小心?你是故意想出我的丑。蘭妃冷笑著甩開蕙妃的手,然後不依不饒地加上一句,拉我手有什麼用?還是去拉著皇上吧。她拉人拉慣了,不拉難受,品州的賤貨都是這樣。彭王后挑釁地直視著蕙妃。蕙妃像一株秋糙被狂風吹伏,慢慢蹲在地上,她看見牡丹園中的所有女賓都駐足回首,朝這裡張望。蕙妃的還擊則像夢語一樣含糊無邊,牡丹園的錦簇花團突然散she出一道強烈的紅光,蕙妃在這道燈光中再次昏厥過去。後來有人告訴我,蕙妃那天一直在喊,陛下救我,陛下救我。但我當時隱秘地離宮而去,正與燕郎混跡在京城廣場上觀看雜耍藝人的演出。那天我沒有見到神奇的走索表演。因此興味索然,黃昏回宮就聽到了蕙妃受辱的消息。  

    正是滿園花開的陽春三月,蕙妃病臥於鸝鳴閣上,愁眉哀眸更讓我憐愛三分。太醫令前來診病,很快就稟告了一個驚人的喜訊。太醫令說,恭喜皇上,貴妃娘娘已懷龍胎三月有餘。我生平首次感受到為人父者的喜悅,抑鬱之情煙消雲散,當下重金賞了太醫令。我問太醫令小天子何時降生,他扳著指頭回稟道,秋後便可臨盆。我又問,太醫能否預知是男是女?兩鬢斑白的老太醫撫須沉吟了片刻,說,貴妃娘娘所懷多半為小天子。只是娘娘體虛質弱,龍胎仍有流失之虞,若要確保不失需精心調養才是。

    我來到蕙妃的繡榻邊,捉住她的一雙蘇手放在懷裡,這是我通常對女子溫愛的習慣。我看見疾病中的蕙妃仍然在鬢邊斜插紅花,雙頰的病色則以一層脂粉厚厚地遮蓋,她笑容後的憂傷不能瞞過我的眼睛。我倏而覺得面前的蕙妃很像一個美麗的紙人,一半在我懷中,一半卻在飄蕩。你懷胎已有三月,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奴婢害怕。害怕什麼?你不知道這是燮宮的大喜大福嗎?

    奴婢害怕消息過早走漏,會惹來什麼禍端。你是害怕彭王后她們的妒嫉,害怕她們會加害於你嗎?怕,奴婢害怕極了。她們本來就容不下我,怎會甘心讓我先懷龍胎,搶盡嬪妃臉上的榮光。我知道她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別怕,只要你生下龍子,日後我可以伺機廢去那個狠毒的彭國女子,立你為後。我的先輩先王就這樣做過。可奴婢還是害怕。蕙妃掩面啜泣起來,整個身子像風中楊柳傾偎在我的肩上,她說,奴婢怕就怕不能順利生產,到頭來一枕黃粱,也辜負了陛下對奴婢的厚望。陛下有所不知,宮廷中滅胎換胎的毒計歷來是很多的,奴婢怕就怕到時會防不勝防。你從哪裡聽到的這些無稽之談?  

    聽到一些,也猜到一些。世上最毒婦人心,也只有婦人能洞悉婦人的蛇蠍之心。我害怕極了,只有陛下可以給我作主。怎麼作主?你只管說,我自然會給愛妃作主。陛下移榻鸝鳴閣,或者奴婢遷往清修堂居住,只有靠陛下每日每夜的庇護,奴婢才能避免厄運加身。蕙妃的淚眼充滿企盼地凝望著我,然後冷不防在榻沿上磕首哀求,求陛下答應,救我們母嬰一命吧。

    我啞然失言,側臉躲開了蕙妃的目光。作為燮宮君王,我深知這是蕙妃一廂情願的幻想,它違背宮廷禮儀,也超越了所有帝王的生活規範。即使我接受這個幻想,燮宮上下卻不能接受。即使我答應了蕙妃也不一定能做到。於是我婉轉地拒絕了蕙妃的請求。蕙妃的啜泣變得更加哀怨而無休無止。我怎麼勸慰也無法平定她的重創之心。我用手背替她拭去眼淚,但她的眼淚像噴泉一樣涌流不息。我便也煩躁起來,猛地推開了那個悲慟無度的身體,走到彩屏外面站著。

    讓我移榻萬萬不行,讓你遷來清修堂更要辱沒燮宮英名,你假如還有其它請求我都可以賜准照辦。

    五彩畫屏後面的啜泣戛然而止,然後傳出一個絕望的切齒之聲。奴婢還想請皇上替我出氣,請皇上親手懲治蘭妃、菡妃和堇妃。假如皇上真的愛憐奴婢,也請皇上親自問罪於彭王后,杖打一百,杖打二百,打死她們我才快樂。我十分驚愕,不相信這樣的切齒之聲出自蕙妃之口。我又返身回去,看到了蕙妃悲極生惡的面容和炯炯發亮的眼睛,現在我不相信的是自己以往對婦人的簡單判斷。我無法想像五彩畫屏後面那個婦人就是天真而溫厚的蕙妃,不知是一年來的後宮生活改變了蕙妃,抑或是我的深寵果真寵壞了蕙妃?我在畫屏外面沉默良久,不置一詞地離開了鸝鳴閣。社稷險惡,宮廷險惡,婦人之心更加險惡。走下鸝鳴閣的玉階時我突然悲從中來,我對身後的宮監說,蕙妃尚且如此,燮國的災難真的就要降臨了。  

    我無意間重複了死去的老宮役孫信的讖語。官監渾然不解其意,而我被自己的言語嚇了一跳。

    我沒有替蕙妃出氣而杖打其他后妃。但是蕙妃因懷胎而滋生的猜忌之心使我半信半疑,據修史文官暗自透露,各國宮廷中不乏駭人聽聞的滅胎換子的先例,而我唯一適宜做的就是將蕙妃懷胎之事隱匿起來,並且責令太醫和鸝鳴閣的太監宮女保守這個秘密。事實證明我枉費心機,幾天後我去菡妃的怡芳樓小憩,菡妃在竭盡溫存之後突然湊到我耳邊問,聽說蕙妃已經懷胎,真有此事嗎?你聽誰說的?我大吃一驚。

    孟夫人告訴我和堇妃的。菡妃頗為自得地說。孟夫人又是聽誰說的?我追問道。

    孟夫人還用聽別人說嗎?陛下都是她生養的。那天在牡丹園賞花,她一眼就看出來蕙妃已經懷胎。菡妃偷窺著我的表情,佯笑了一聲,陛下為何這般緊張不安?蕙妃雖跟奴婢一樣是個側室,但這畢竟是宮中的大喜之事呀。我推開菡妃纏在我肩上的手臂,扶欄望了望遠處綠柳掩映的鸝鳴閣的琉璃紅瓦,而閣上的病女是睡在深不可測的黑暗之中。我擊欄長嘆,似乎看見鸝鳴閣上蒸騰起一片不祥的刺眼的紅光。你們到底想把蕙妃怎麼樣。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已經是最後一章了 »

第11頁

你剛剛閱讀到這裏

返回
加入書架

返回首頁

書籍詳情 返回我的書架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