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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那是靠在了軟榻上,靴子脫了,著白襪的腿擱在了榻上,一個小太監走上來,給他兩條腿上輕輕柔柔,剛柔並濟地按著,一邊觀察皇帝的表情那力道是輕了還是重了。皇帝一會兒舒服地是要打起盹兒,眯著老眼,對魯仲陽招招手。
把吃完的湯圓碗交到張公公手裡,魯仲陽按照皇帝的指示,走到了皇帝身邊,小聲答應:“皇上——”
“朕知道,朕全都知道。”萬曆爺的聲音像是雲間漂浮那樣,一絲遙遠,不知道是不是在做夢了。
魯仲陽的額頭上清晰地粘上了一顆圓滾滾的汗珠。
皇帝忽然間大睜眼睛,望到窗外那一片漆黑的夜色,眉頭皺緊,接著,一條腿撥開給自己按摩腿的小太監。
小太監誠惶誠恐退下去,跪在地上不敢動。
張公公進來一見,直接把那小太監趕出了門,再走到皇帝身邊說:“皇上,李大人去了護國公府。”
“什麼時辰去的?”皇帝問。
“約半個時辰前。”張公公謹慎地答,“貌似沒有被護國公府趕出來。”
“李大人一個人去的?”皇帝再問。
張公公答:“李大人好像是為華婉儀的事兒,到護國公府找隸王妃求情。”
李大同是不是為了給李華找救兵去護國公府,這屋裡的人幾乎都心知肚明。
皇帝發出一絲不明其意的朦朧笑意,兩隻眼看著魯仲陽的老臉,說:“隸王妃真是一個有趣的人,是不是,魯仲陽?”
“臣不過是個官,不敢隨意地說護國公夫人的話。”魯仲陽十分謹慎地說。
“那你與朕說說,你與隸王妃同是大夫,你認為隸王妃的醫術如何?”
“隸王妃的醫術,自然是在臣之上的。只要看隸王妃給大皇子治好了臣都束手無策的病。”
“也對。”萬曆爺點了下腦袋,“隸王妃從來沒有讓朕失望過。”
後面這句話意味深長,其他人都不敢答聲。
宮裡的打更子聲,像是在聲明已經到幾點鐘了。敬事房的太監,端著銀盤子進來,一如慣例,是跪下懇請皇帝翻牌子。
萬曆爺的心情,似乎在看到盤子上那些牌子的一剎那,心情不太好了,皺起眉頭說:“朕今晚哪兒都不去,讓後宮今晚全自個兒歇著吧。”
“皇上——”敬事房的大總管只好硬著頭皮,老生常談地規勸,“皇上,皇上哪兒都不去的話,回頭奴才也很難回復福祿宮。”
“福祿宮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哪兒能管得到朕這兒了。”萬曆爺一時氣話,露出了端倪。
敬事房的人一瞬間呆了。張公公趕緊扶起那大總管,扶到門外小聲說:“你是傻的嗎?沒聽見皇上剛才那話兒?皇上還在惱著靜妃和華婉儀的事,一時半會兒是肯定消不了。”
“這,這,我知道——”敬事房的人,一時半會兒,一樣是沒有能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皇上剛才說什麼了?不是對後宮發脾氣,是對太后發脾氣吧?
再有,福祿宮出事了?
萬曆爺一氣起來,所有事情涌在心頭上,是很難平息,手心捂著胸口咳嗽。魯仲陽趕緊走上來給他拍背順氣。過會兒,萬曆爺緩了口氣,說:“朕這個脾氣,多少有點像太后,所以,從小,先帝一直讓朕注重修身養性。朕廢過太子,沒有錯,但那是情非得已。朕一直是對太子說,讀書為先,養性是最重要的。”
魯仲陽一字一句聽他說著,伴君這麼多年,雖然說伴君如伴虎,不過讓他坦言的話,他會說,其實萬曆爺算是很好的一個君王了,對待家人臣子都已經夠厚道了。
“太后那個性子——”萬曆爺的話一打開匣子,喋喋不休地往下說,“朕一直告誡過太后,不能急,不能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那會兒,這些話,反而朕登基前,太后一直告誡朕的。但是,太后等朕登基以後,反而一直心急了。明明偶感風寒的病,要養一個星期才能好的病,太后非要猛藥重藥,三日之內必然要好。朕都知道,正因為如此,太醫院裡,除了劉太醫,張院使,哪怕是你魯仲陽,都是不想服侍太后的。”
魯仲陽喉嚨里哽咽一聲,難得有皇帝如此體諒臣子的。
“那天,隸王妃對太后建言的時候,你在場,也聽見了隸王妃的話。”
“是,臣都聽見了。臣以為,隸王妃的話不是不可取。不過,臣也有想過,太后一直喜歡偏執一些,恐怕隸王妃的建言不見得比藥有效。”
“是藥三分毒。隸王妃是個有良心的大夫。”
魯仲陽忽然猛打了個寒噤。當他那隻眼睛,抬頭時,剛好能看見皇帝的眼睛突然像發出狼嚎的光一樣,他猛退一步,跪了下來。
萬曆爺把頭直接枕在了玉枕上,涼涼的聲音吐道:“你給朕說說,她是知道多少事情了?”
“臣想——”魯仲陽說,“臣想,可能她會從上次護國公給臣傳的那個口信開始推想。”
不知有多少人記得,那還是在萬壽菜比賽的時候,李敏從徐掌柜那裡得知,恐怕有一批藥材魚龍混珠,混進了皇宮裡的藥房。這事可大可小。基於此,李敏告訴了自己丈夫。朱隸選擇告訴了魯仲陽。
可是,這對夫婦肯定當時沒有想到,那批藥,是魯仲陽進的。而且,在早之前,這種事兒,太醫院幹過很多回了。不是當事人不知道,這點肯定的。因為,太醫院雖然說是朝廷命官,為朝廷做事的官員,可是,說到底都是皇帝的臣子,皇帝的走狗。皇帝叫他們做什麼,他們只能做什麼。
這樣的事,其實每個人都猜得到,同時,每個人,卻最容易疏忽掉這樣理所當然的結果。因為,在大家的想法裡,這個治病救人的機構,本就該是最純潔的,最公正的,誰能想到會變成被皇帝指使下製作毒藥的人。
打一開始,王兆雄私自為自己外甥女謀劃,給太后做安神丸的事兒,魯仲陽早就知道了。因為,王兆雄為以防萬一,拿的是太醫院裡的藥材,讓太醫院裡製藥的師傅來做。正是李華這份愚蠢的建議,給了皇帝一個可乘之機。
萬曆爺早等著李華把安神丸製作了送給太后,太后或許不信李華,但是,終究會信他皇帝。可是,一旦出事的話,無論太后,或是其他人,都只會把質疑的矛頭對向李華,而不是他皇帝。因為說到底,安神丸是李華做的獻的,不是他皇帝。
對老母親下毒手,這種不敬孝的事兒,他萬曆爺怎麼可以做出來?哪怕做出來的話,也必須是,偷偷摸摸的,誰也不知道的,連罪魁禍首的替身都一併先準備好了。
要說萬曆爺對太后一點感情都沒有,那是不可能的。瞧,之前,李敏建議太后不要吃安神丸了,改吃肉吧。他萬曆爺不是在旁邊附和說好嗎?這下,萬曆爺給太后下毒要害死太后的罪名又能洗的一乾二淨了。
所以,倘若不是知道了這一切背後那個終極秘密的人,誰又能想到,這一切,都是皇帝所為。護國公府里的大堂里
李大同坐在地上猶如呆頭鵝一樣,一直發著呆,他像是摸到了皇帝的什麼秘密,但是,又想不清楚,為什麼皇帝想殺太后。
為什麼?
萬曆爺對太后一直很尊敬的。為什麼要殺太后?太奇怪了。想殺太后的話,萬曆爺可以早就動手的,何必等到現在。
李大同這樣想,那就是太小看這回事兒。
皇帝殺母這樣的大事,倘若被歷史學家知道了,記在史書上,那是遺臭萬年,萬曆爺一生的清譽必定毀了。如此重大的事兒,只能是選擇天時地利人和,必須保證萬無一失來進行。
因此,皇帝一步步精心設計,準備殺老母的念頭,絕對不是一時的衝動下才有的,是預謀許久的。
那麼,皇帝為什麼突然想對自己的親生母親下毒手呢?
說到皇上殺人,說來說去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當皇帝的皇位受到威脅的時候。只要記住這一點,皇上殺什麼人都好,都是有理可推的了。所以千萬不要說皇帝那是有著皇權以後可以亂殺人,畢竟,皇帝殺人是最不容易的,因為天下所有眼睛都看著皇帝為什麼殺人。皇帝殺人要是說不過去,被天下詬病,變成昏君,輕則記錄在史冊,重則引起民眾反抗,朝廷覆滅。
道理這樣一推,之前李敏和大皇子朱汶說的那些話,正是事實。皇帝沒有理由去殺大皇子的親生母親孝德皇后。因為孝德皇后是病死的。
只要想想,皇帝其實想殺自己的皇后是輕而易舉的事情,隨便一個藉口給孝德皇后安個罪名,廢后,抓起來,行刑,一切理所當然,結束了。何必那樣大費周章,去讓孝德皇后得病最終才把孝德皇后弄死。
不,這樣做不是皇帝的作風,皇帝根本不需要這樣麻煩去做這樣的事。萬曆爺或許不是一個冷酷的人,但是,後宮女人眾多,又是身為帝王,終究註定是個薄情的人。廢后,不廢后,只在一念之間,何必想那麼多。
所以,做得出兜一圈子才把孝德皇后害死的事兒,只能是後宮裡頭的女人做的。只有女人,會使得出這樣陰險的兜圈子的手段。只因為,她們的權力不夠皇帝大,不能隨便說殺就殺誰。哪怕是太后都是如此。誰讓她們身為女人是身在男權的社會裡?
這樣說的話,害死孝德皇后的人,是當今的皇后孫氏了嗎?沒錯。孫氏本來是眾人想著對孝德皇后下手的頭號嫌疑犯。畢竟那會兒,除了大皇子,二皇子朱銘是第二號皇位繼承人,大皇子一垮台,得利的,肯定是孫氏和朱銘。
或許放在以前,李敏肯定會和大家都這樣想。可是,在孫氏一而再再而三對她李敏示好,並且表示出壓根兒與她李敏沒有恩仇矛盾的時候,再仔細一想,像孫氏這樣聰明絕頂做事謹慎的人,怎麼可能做出去謀害孝德皇后讓自己和兒子變成頭號嫌疑犯的事。正因為自己的嫌疑最大,更不可能輕易去做這種事。或許,孫氏有這個圖謀的心,但是,也絕對不敢。
孫氏做事的聰明,在這次給太子妃治病上面,再次顯出了端倪。孫氏是個非常能忍耐的人,情願自己不動手,一直忍。因為孫氏知道,宮裡,總是會有人忍不住,比她先出手的。
或許孫氏是在後宮裡做了不少事情,比如說,操控後宮一些低級的嬪妃能不能懷孕。可是,殺一個人的事兒,孫氏還真是謹慎到了極點。倒不如說,這是孫氏在後宮混了這麼多年依舊人氣爆棚,到哪兒人緣都很好的一個制勝法寶。